满唐华彩

满唐华彩 第1110节(1 / 1)

依常理,他本该往西面逃,通过右银台门可以避入西内苑,然后往太极宫,那边有他已经收服的一支兵马。

可他却是道:“往东,去清思殿。”

他逃跑经验丰富,此时还算从容,往后看了一眼,不见有人追来,道:“李倩必然猜到朕会往太极宫,提前布置,不着他的道。”

高力士不安道:“可清思殿什么都没有,如何保证三郎的安全?”

“放心。”李隆基道:“且待那些逆子孽孙们自相残杀,之后,朕再收拾残局不迟。”

一行人说话间还在匆匆而行,很快就绕过了宜巍殿,进入一片颇为冷清之地。

大明宫占地广阔,建筑都差不多,很容易绕晕,他们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很快就逃离了紫宸殿的厮杀。

李隆基还抽空歇了一会儿,换上了一双靴子。

高力士则借着这功夫,带人往前探了探路,然后回来扶着李隆基往前慢慢走着。

“今夜,让朕想起了唐隆元年,朕与你也是这般偷偷到禁苑招降钟绍京。”李隆基道:“回想起来,快五十年了吧?”

“当时三郎面对的处境可比如今还要险得多。”高力士道。

李隆基并不认同这句话,摇了摇手,道:“李倩之城府非李裹儿可比。”

他眺望着天上的月亮,感慨道:“朕这一生,天姿神授,文成武德。唯有这些年屡屡受挫,两年来,朕常常在想为何如此,近来终于开悟了。”

高力士眼中神彩一闪,问道:“三郎是说?”

“玄静仙师曾言,若欲得道长生当历炼这肉体凡胎,重塑筋骨,这些都是朕的历炼,朕感觉快要窥到门径了。”

高力士默默无言。

李隆基又道:“你可记得陈仓山上,朕在危难之际曾得神鸡引路,那便是天意,助朕修行。朕有预感,下一个祥瑞马上就要到了……”

话音未落,前方出现了影影绰绰的人影。

李隆基见了,不由自得一笑,道:“果然如朕所料。”

他已看出那是数十披甲的兵士。

那么,以他的身份、气势,很轻易就能降服这些人。

这便是他方才所说的天眷。

“谁在前面?”

双方都没拿火把,对方见到迎面有人过来,当即喝问了一句。

“你等运气不错。”李隆基负着双手,从容淡定地道:“今夜,你等算是捡了一桩大好前程。”

然而,对方却不像一般禁军那般懂规矩,听了他的声音,竟是径直道:“包围起来!”

李隆基犹不慌张,用他威严的目光扫视着,打算以气场镇住对方。

“你等可知朕是何人?!”

在这大明宫中,有如此气势且自称“朕”的,显然不会还有别人。

“当然知道!”

“要拿的就是你这纵容奸佞、横征暴敛的昏君!”

“我等为国杀敌,昏君却让王鉷把我等家小逼至死路,还杀了皇甫将军,我等如何不反?!”

听到那久违的名字,李隆基愣了一下。

都已经历了安史之乱以及一场场的政变,谁能想到当年的旧案竟然还没有被人忘记。

“走!”

李隆基感到后背被用力推了一下,踉跄了两步,竟是如羊狗一般被驱赶着重新往紫宸殿走去,他不由恼怒这些人的无礼。

他不知道的是,在这些老卒看来,这样已经算是很恭敬的对待了。

***

“都停下!”

紫宸殿前,厮杀正烈,很多人都没留意到,第一缕阳光不知何时照在了屋檐之上。

忽然,更密集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是有人率着北衙、南衙的主力兵马向这边包围过来。

张汀因信了李亨所谓的布置,没来得及逃走,转头一看,见到被士兵们抬着过来的郭千里。

郭千里不久前才经历过刺杀,如今脸色还十分苍白,可在军中的威望还在。他一出面,正在动手的双方也就停了下来。

天色迅速亮起来,众人如梦初醒,茫然看着满地的尸体。

李亨面如土色,再次抬头看了一眼,不见李俶的旗帜,也没看到安排的那些老卒,大为失望,他知道自己已经输了,像是掉了魂一般。

樊牢已经带兵杀到李亨面前了,可惜被郭千里拦住。

“将军这是何意?!”樊牢道:“忠王弑君,罪大恶极。”

“正因是大罪,哪容你私刑处置?”郭千里声音虚弱,无力地挥了挥手,吩咐道:“带他们进殿分说吧。”

“喏。”

金吾将军张小敬遂上前,倒也没有碰李亨,只是抬起手,道:“忠王请。”

这是示意李亨进入紫宸殿。

张汀感到很奇怪,薛白为何没让樊牢一刀杀了李亨,而特意把还在养伤的郭千里派来平息事态?

是出了什么变故吗?

她低着头,希望能不引起旁人的注意,可惜包括她在内,在场所有李亨的心腹都被押往紫宸殿。

至于兵士们,则都被留在台基之下候命。

李亨一步一步地登上石阶,每一步都有血从上面流下来。等到站到紫宸殿前,他看到了李俶的尸体倒在那,不由悲从中来。

他这辈子得到过很多的支持,韦坚、皇甫惟明、杜有邻、王忠嗣、李倓、李俶……这些人都手握大权或统领重兵过,可惜,大部分都被他放弃了,最后只留下李俶一个人独木难支。

李亨很想趴在李俶的尸体边大哭一场,可他还想活下去。

于是他不敢停下来,迈过了那高高的门槛,入殿。

薛白浑身浴血,正坐在御阶上裹伤,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

“你赢了。”李亨低声道:“我认输。”

他落魄地走了几步,颓然拜倒在地,不再说话。

张汀见状,无声地抽泣着,在李亨身后跪着。

之后,有更多人进了殿,也有更多人被赶进了殿中,都在等着薛白宣告胜利,结束这一场宫变,从此一个新的皇帝浴血而出。

“李亨。”

薛白终于开口了,道:“你弑杀圣人……”

“我没有!”

李亨忽然反应过来。

他方才就在奇怪,薛白为何没让人在战场上杀他。本以为是要留他一条性命,没想到竟是为了降罪于他。

若不能活命,他干脆与薛白拼了。

于是,李亨倏然站起,高声道:“我从来没有弑君,圣人驾崩时,我还被你幽禁在十王宅!你才是弑君的叛逆!”

“嘭!”

薛白把头盔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我乃太子!为何叛逆?!”

殿中众人吓了一跳,噤若寒蝉。

薛白道:“我带兵出征前,圣人刚有好转的迹象。为何我前脚刚走,他就弃万民而晏驾?国事如此,他忍心撒手吗?!若非你弑杀了他,你为何会当夜就在宫中?!”

李亨嘴唇哆嗦得厉害,说不出话来。

李琮死时,薛白甚至都不在长安城,李亨没办法把弑君的罪名栽到薛白身上,他意外地发现,薛白做了这么多大逆不道之事,可他在大义上还输给了薛白。

再掰扯薛白是不是李倩,已经掰扯不清了。

“你你……你与杨贵妃私通!”

李亨愤然指出这一点,话音未落,殿后忽然有人喊道:“太上皇帝驾到!”

他正想打着李隆基的名义来否定薛白,没想到薛白已经拿住了李隆基,不由大为失望,知道自己再争辩已没用了,心如死灰。

可就在这山穷水尽之时,李亨抬头一看,竟突然有一种峰回路转之感。

他看到,李隆基身后还跟着数十披甲卫士。

那场景其实有些奇怪,哪有太上皇帝入殿,甲士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的道理?

旁人一看,显然都会认为,这是薛白派人把李隆基押回来了。

想必连薛白自己都这么认为。

可却唯有李亨知道,那些甲士并不是薛白的人,而是他布置的陇右老卒。

一瞬间,他的思绪恍然回到了天宝五载的上元夜。

那夜长安城灯节,火光通明,热闹非凡,他悄悄在景龙观见了韦坚一面。

“皇甫惟明从陇右分批派了老卒入京,盔甲兵器我也借着开浚漕运之名藏在了广运潭,万事俱备,大事可期矣。”

“不会被父皇察觉吧?”

“圣人对殿下早有猜疑,事到如今,殿下不容犹豫了。莫忘了三庶人前车之鉴啊。”

当时,韦坚劝李亨一定要坚决,不要向李瑛那样都披甲入宫了还没做到底。

可惜就在当天夜里,李林甫就奏称韦坚勾结皇甫惟明要谋反。

仓促之际,韦坚第一时间派人转告李亨发动。而李亨想的是,别像李瑛那样披甲入宫被捉个现行,于是为了撇清关系,他迅速与韦氏和离,果然取得了李隆基的欢心。

这一耽误就是十二年。

没想到,那些安排好的老卒、盔甲、武器还在。

他们都老了,都快四十岁了,脸上爬满了皱纹,头上白发苍苍,盔甲上绿锈斑斑,武器也全都锈了。但忠诚还在、愤怒还有。双眼之中蕴藏着只有陇右老卒才有的坚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