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澜(NPH)

第六十八诺基亚(1 / 1)

唐怡开车离开万云集团的总部大厦时,东方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但昨夜的惊涛骇浪显然还未平息。赵家兄弟虽然“死得干净”,但这件事的余波远未平息。盛隆垮台牵扯甚广,后续的桩桩件件都需要谨慎处理。更重要的是,陈汉升那副失魂落魄又色厉内荏的样子,让她隐隐有些不安。于公于私,她都必须回唐家一趟,跟老爷子通个气,把家里的态度摸清楚。

她驱车驶向京城西郊,一路穿过戒备森严的干休所区域,最终停在一座外观低调的独栋别墅前。这里是唐家的大宅,位于海淀区香山附近的玉泉山脚下,毗邻颐和园,环境清幽,视野开阔,是许多高级干部和退居二线老领导的集中居住区之一。唐家所在的是一栋带独立小院的四层欧式别墅,不算最顶尖的奢华,但胜在位置核心,闹中取静,且象征意义非凡。

走进别墅,一股沉静而略带书卷气的氛围扑面而来。时间尚早,佣人们正轻手轻脚地在宽敞明亮的餐厅里布置早餐。精致的骨瓷餐具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几碟清爽的小菜,一锅熬得软糯喷香的小米粥,还有几屉冒着热气的京味点心,简单却透着讲究。

餐厅里只有唐父一人。他穿着舒适的家居服,正坐在主位上看一份内参,神情平静,仿佛昨夜京都外海的血雨腥风与他毫无关系。

“爸。”唐怡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但更多的是恭敬。

唐父抬起眼皮,目光扫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回来了?坐下吃点。” 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唐怡在右手边坐下,佣人立刻为她盛上一碗温热的粥。她没什么胃口,用勺子轻轻搅动着,组织了一下语言,直接将盛隆集团赵家兄弟出逃之后被海警击毙以及后续可能的影响简明扼要地汇报了一遍。以及其中涉及的万云集团潜在风险,向唐父做了汇报。她刻意隐去了她和陈汉升那场不愉快的争执。

唐父听完,放下手中的内参,威严地问道:“你又跟汉升吵架了?”

唐怡沉默了,沉默就是默认。

“越是这种时候,你越要对汉升好一点。你们俩感情好,他的胆子就不会这么小,这种时候他也会有信心一些。”唐父谆谆教诲道。

唐父端起白瓷碗喝了一口粥,动作不疾不徐。他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盛隆那边,尾巴处理干净了就行。赵家兄弟自己立身不正,不识时务,怨不得旁人。” 这话说得实在冠冕堂皇了些。“汉升那边,你也安抚一下。告诉他,沉住气,做好自己的分内事。这点风波,翻不了船,不必太过介怀,更不必……自乱阵脚。”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意味深长。

两条人命和一个集团的覆灭,仿佛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商业纠纷,这话太过轻描淡写。唐怡心中了然,父亲的态度已经很明确:赵家兄弟的死,是“咎由自取”,是“干净”的结果;内里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并不会被深挖;陈汉升,只要他安分守己,唐家依然会保他。至于其中的血腥和龌龊?那都是“小节”,不值一提。

“是,爸,我明白了。”唐怡恭敬地应道。她环顾四周,发现只有父亲一人用餐,不禁问道:“妈呢?还没起?”

提到妻子,唐父脸上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一瞬:“你妈这几天精神不太好,总说睡不踏实。今天周六,难得清静,我就没让阿姨叫她。让她多睡会儿吧,等会儿阿姨会把早餐给她送上去。”

唐怡闻言,心思立刻活络起来。在这个家里,她的根基和真正的倚仗,是唐母苏文金。

苏文金是唐父第二任妻子,嫁过来并未生育,于是从唐家同宗抱养了唐怡,对唐怡视如己出。唐怡深知,自己这个养女能在唐家站稳脚跟,做唐家唯一的大小姐,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父亲看重母亲,而对自己非常偏爱。

“妈不舒服?那我上去看看她吧。”唐怡立刻放下勺子。“正好我也没胃口,我给她把早餐送上去,陪她说说话。” 她不等父亲表态,便起身走向厨房,亲自挑选了几样母亲爱吃的清淡点心和一碗温热的粥,放在托盘里。

唐父抬眼看了看她殷勤的背影,没说什么,算是默许。

唐怡端着托盘,轻手轻脚地走上二楼,来到主卧套房外。她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声略显疲惫的“进来”。

唐怡推门而入。主卧空间极大,装修是典雅的中式风格,紫檀木家具散发着沉静的幽香。母亲并没有如父亲所说还在休息,她已经起身,静静地坐在宽大的紫檀木梳妆台前。

她并未梳妆,一头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后,脸色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整个人透着浓浓的疲惫。

梳妆台上没有琳琅满目的化妆品,只放着一个打开的红木首饰盒,看起来有些年头。而苏文金的目光,正失神地聚焦在首饰盒中央,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对翡翠玉镯。

见到苏文金,唐怡突然有些心虚。

苏文金是顾涵的生母。几个小时前在陈汉升办公室,她还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过那个顶着酷似顾涵脸庞的张晗。此刻,面对着母亲这张和顾涵有几分相似的面容,她莫名地感到一阵心虚,仿佛那些刻薄的话语都被母亲洞悉了一般。

她强压下心头的异样,挤出一个甜美的笑容,端着托盘走过去:“妈,您醒了?怎么不多睡会儿?爸说您这几天没睡好,我给您送早餐来了。”

她将托盘放在梳妆台旁的矮几上,顺势看向那对镯子,故作惊讶地问道:“妈,这对镯子好漂亮!是您新得的吗?” 她试图转移话题,想开解一下母亲。

然而,苏文金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那对镯子,眼神复杂难明。她听到唐怡的话,只是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声音有些飘忽,带着浓浓的倦意:“……不是新的。放下吧,囡囡,我没什么胃口。你先去忙吧。”

这明显的疏离和逐客令让唐怡有些错愕。母亲对她向来慈爱,极少用这种冷淡的语气。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妈,您……”

“出去吧。”苏文金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下命令式坚决,她甚至没有看唐怡一眼,目光依旧胶着在那对的翡翠镯子上。

唐怡心中涌起一股失落和隐隐的不安,但不敢违逆,只好轻声应道:“……好,妈,那您多少吃点,有事叫我。” 她放下早餐,带着满腹疑惑和委屈,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内,只剩下唐苏文金一人。

安静无人的时候,几天前那个下午的记忆,就会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上来,将她淹没。

那天,她刚从京大结束一堂古典文学课,就在办公室里收到了一个需要本人签收的快递包裹。寄件人信息一片空白。拆开简陋的纸盒,里面就是这个装着翡翠镯子的木盒,以及一部诺基亚手机。

这对镯子是顾涵的遗物,是顾涵的爷爷,当年在西南军区任职时,机缘巧合淘到的一块翡翠原石,半人高的石头只打磨出来这么一对顶级的玉镯,顾涵视若珍宝。京都圈子里那些眼高于顶的贵妇名媛,不知有多少人曾对这镯子垂涎叁尺,顾涵飞机失事后,更是有人明里暗里多方打听这对镯子的下落,皆无果而终。它就像顾涵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看到那对失散多年的镯子时,苏文金瞬间如遭雷击。她认得,这是她亲手交给顾涵的,它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颤抖着手拿起那部老旧的诺基亚,屏幕亮起,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号码,她鬼使神差地按下了拨号键。

等待音只响了一声,电话就被接通了。听筒里传来的声音,明显经过电子加密处理,根本无法分辨性别和年龄:

“我回来了。”

这没头没脑的第一句话,却让她的骤然停跳,她有片刻惊喜到以为是女儿死而复生。然而冰冷的理智很快让她清醒,她知道是谁了。

“你不要回来,这里对你很危险!”苏文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惊惧的颤抖。

“顾涵是你杀的吗?”那个冰冷的声音无视她的警告,直接抛出了最尖锐知名的问题。

“我怎么可能杀自己的女儿?!”苏文金尖声反驳,巨大的痛苦和愤怒让她暂时压过了恐惧。

“那顾万云是你杀的吗?”对方步步紧逼。

“万云……”提到亡夫,苏文金的声音瞬间哽咽,“他是自己……自己跳楼自杀的,警方有定论!这是官方联合调查的结果,公认的!”她极力想让对方相信自己。

短暂的沉默,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那个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万云,是谁先动的手,又被哪几家瓜分了。”

苏文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这个问题,直接捅进了她心底最深的恐惧。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这件事情很复杂,牵扯太广,太危险了。听我的,你不要插手!永远不要回来!”

“我给你打这个电话,成本不菲。”那个冰冷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我希望,你能给我一点有价值的信息。不要逼我……自己来拿。”

最后一句话,轻飘飘的,却蕴含着赤裸裸的威胁。

苏文金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看着那对价值连城的翡翠镯子,巨大的绝望和无力感攫住了她。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这一辈子,”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嘲讽,“年轻时被人摆布,逼着离婚再嫁。人到中年,唯一的亲生女儿被人害死,你连为她讨回公道的勇气都没有,只能靠着害死你女儿,瓜分你前夫家产的那些人施舍的富贵。现在,好不容易有人愿意站出来,替你报仇,你倒好,反而不愿意了。怎么。”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刻薄:“是怕我把你卖了,让你这靠出卖女儿性命换来的富贵日子,彻底到头吗?”

“住口!”苏文金被这毫不留情的剖析刺得体无完肤,羞愤交加,她失声痛哭起来。“我好歹是你的长辈!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跟我说话!”

“长辈?”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嗤笑,“那你就告诉我,当初对万云动手的是哪几家?后来下场瓜分顾家的又是哪几家?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听筒里只剩下压抑而绝望的哭泣声,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心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说!”电子音失去了最后的耐心,如同最后的通牒。

“是……”苏文金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她闭上眼睛,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挣扎着从牙缝里挤出了那个她以为会带进坟墓的秘密。

梳妆台前,苏文金拿起一只镯子,照在清晨的阳光下。

满翠,通体是浓郁均匀到几乎化不开的帝王绿色,浓郁得如同最深邃的森林湖泊,却又透出玻璃般晶莹的光泽。更可贵的是,水头极足,仿佛内部蕴藏着一汪碧水,鲜活灵动,波光粼粼。

肉眼几乎看不到任何结构,完美无瑕。阳光穿过,在地上投下两圈温润深邃的碧色光晕。

镯子被放了回去,静静地躺在木盒子里,如同两个沉默的句点,也像是两个蕴藏着无尽秘密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