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秋在福宁殿的门口遇见了武德使。 她稍稍颔首,后退半步,礼让武德使,目光不易察觉地从武德使手中一叠卷册上划过。 她的心不轻不重地提起。 片刻,一张托盘从柳秋眼前飘过。 它被捧在一位内侍的手中,不知经过了几道检验,才得以出现在福宁殿门前。 不久,皇帝的口谕从殿内传了出来。 柳秋携着手中案卷,进得殿内。 武德使依旧未曾离去,正肃容向皇帝禀报着什么。柳秋不动声色侧耳倾听,原本悬在空中的心扑通一声落了下来,沉入殿门外冰冷的风里。 武德使起身告退,踏出殿门。 内侍将那张托盘奉上,盘中是一只精巧的玉瓶。 皇帝打开玉瓶,倒出一把丹药。 淡淡的丹香逸散开来,柳秋屏息,掩盖住眼底的厌恶之色,看着皇帝将丹药服下。 服下那瓶丹药后,皇帝不言不动,静静坐在椅中,闭目养神。 连日来朝局不稳,皇帝虽还穿着一身宽大道袍,却没有心情再修身养性求道,数日睡不安寝后,面色更加苍白清瘦,如果忽略眼底青黑,配上那身宽袍广袖,倒很有几分飘飘欲仙的仙人风范。 皇帝不言不动,柳秋自不能开口。 她侍立在一旁,垂眉敛目,唯有眼梢偶尔极轻地一扬,瞟向皇帝脸色。 随着丹药药力发散,皇帝原本苍白的面色趋于红润,再睁开眼时,眼底神光更加明亮,疲倦之色已然不见。 柳秋轻轻抿唇,微微地笑了。 第65章 风来(一) 惟勤殿的晚膳很是朴素。 太子妃尚俭, 今晚耗费最贵的一道膳食,不过是一道寻常八珍羹, 只是将羹中的鸡茸换做冬日少见的鲜虾而已。 这道羹只有趁热喝才有滋味,膳房刻意用保温的食盒装好,一路小跑送至惟勤殿,将还冒着热气的八珍羹端上了桌。 没有人看见,那只食盒底部的木板下,还藏着一本极薄的册子。 那本薄册藏在怀贞袖里, 最终在晚间太子妃安歇前,送到了裴含绎手中。 殿内灯火熄了一半,半明半昧。床前帷帐未曾合拢,裴含绎借着那点灯火, 细看薄册上的字迹。 册子是以蝇头小楷写成,看起来极费眼力。裴含绎看完, 示意怀贞端来烛火, 亲自将薄册放到火焰旁烧了, 仰身躺回枕上, 慢慢揉按着眉心。 良久, 他忽然道:“福宁殿传召含章宫了?” 怀贞一怔, 看了看身后的怀贤, 见怀贤摇头:“奴婢不曾听闻此事, 含章宫今日一直闭门。” 裴含绎喃喃道:“那就是在明后两日了。” 怀贞忙问:“难道查到含章宫身上了?” 裴含绎依旧不曾睁开眼, 只慢慢道:“公主府的属官昨夜被武德司带走了一半,今日带走了剩下的一半。” 怀贞一惊:“难道此事真与永乐公主有关?” 裴含绎平静道:“如果有关,那就不会等到明日了。” 她是宁时衡的女儿, 皇帝多年来百般娇宠,千般纵容, 除了那一点私心之外,何尝没有忌惮宁时衡血脉的想法。 所以太平时节,静寂无波时,皇帝可以将她捧到天上,宠爱怜惜无尽。 而疑心骤起时,生出的忌惮又何尝不是千倍百倍。 裴含绎静默下来。 他倚在床头,十指交叠,目光悠远,似在出神。 良久,他朱红的唇角忽然缓缓向上扬起,露出一个奇异的笑容。 “时间快到了。”裴含绎轻轻地说。 怀贞还没反应过来,怀贤眼底蓦然生出希望,抢上两步:“殿下说的是,既然如此,早上一些又有何分别?” 裴含绎沉吟:“只怕仓促动作,反而露了行迹。” 怀贤劝道:“国公和夫人早有秘密迎殿下脱身的打算,为此已经筹划许久,殿下若是有意,奴婢明日就设法递信出去。” 裴含绎出神片刻,并未答话。 怀贤简直急的额间生汗。 皇帝的疑心并不只对永乐公主一人,相较之下,同样从猎场遇刺归来,永乐公主伤的极重,太子妃的伤势却轻很多,更可疑的本就是裴含绎。 如果不是因为信国公府持身中立,与国同休,实在挑不出半点问题,永乐公主又是陈侯所出,身世上本就可疑,只怕现在裴含绎的待遇绝不只是禁足而已。 事实上,裴含绎本身并不怕查,他入宫是经皇帝与先皇后指婚,又有先尚宫沈观莲亲自出手抹平首尾,还有信国公府累世功勋撑在那里,且这件事并不是裴含绎做的,东宫守得铁桶一般,嫁祸极难。 皇帝即使查,也很难查出问题。 然而最大的破绽,就在裴含绎身上。 按常理来说,正常人是不会突发奇想,跑去验太子妃的身。皇帝即使怀疑,也不会天马行空地认为太子妃是个男人,扮成女子养到十七八岁送进宫来。 但事情不是这么算的,裴含绎的身份太要紧,他是穆宗皇帝唯一的血脉,是信国公等穆宗旧臣尊奉的主上。一旦他失陷在宫里,穆宗旧臣就是长出三头六臂来,也不可能在守卫严密的宫禁中把他捞出来。更会导致穆宗旧臣多年来的筹划灰飞烟灭,最可能的后果就是全部满门抄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