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西沉,万物静寂,彷彿一切都被无声埋藏在这秋夜里。 凌思思披着件莲紫色的披风,默然佇立,凭栏望着栏杆外泛着点点烁光的池水,眼帘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凌思思兀自凭栏出神时,却听身后脚步声传来,她侧首看去,便见一道人影浑身上下皆被拢在斗篷之下,看不清面容,自阶梯上走上来。 来人缓步拾阶而上,晚风吹过,拂过凌思思的衣袖,亦吹落了她的斗篷,露出底下熟悉的一张脸来。 凌思思毫无意外,看着她走来,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意料之中的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来。」 闻言,来人缓缓抬起头来,如水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目光坚毅而柔和--正是常瑶! 两人隔着斑驳的月光相对,眼底分明有许多话欲说,可隔着这咫尺之间的距离,却只馀两两相望,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见到了你夹在披云缎中的纸条,实在太冒险了,若是我没能发现,又或者被旁人知晓了,该如何是好?」 儘管相见令人欢喜,可常瑶仍旧不认同她的做法,觉得太过冒险。 「那有什么?我既然敢藏,就敢赌除了你,没人会发现。我都当着眾人的面抢了东西,他们怕惹你不快,又怕开罪于我,这样的东西自然是烫手山芋,旁人可不敢随便碰。」 凌思思说得轻松,常瑶却是后怕,见她如此也仅是摇了摇头。 倒是凌思思,突然想起什么,紧张地盯着她问:「对了,这些日子我这么闹,没有真伤害到你吧?」 「没有。」常瑶摇头,「有你暗中提点,他们又怎伤害到我这里来?倒是你,那日受了伤肯定很疼吧?快把你的手给我,让我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呀,不过一点伤,很快就好了……」 常瑶不放心,逕自伸手拉过了她的手臂,莲紫色的披风滑开,长袖落下,显露出被掩在袖下的手背-- 白皙的手背上,那块被茶水烫伤的地方仍是嫣红一块,虽说已经好了不少,但仍可窥见当日烫伤红肿的痕跡,光是想像便令人心惊。 常瑶看着,便觉自责不已,双眸含泪,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滑落,浓密的睫毛轻颤,竟是说不出的脆弱可怜。 凌思思最怕人哭,乍一见她落泪顿时慌了手脚,忙安慰她:「哎呀,我都说没事,你别哭呀!更何况当时情况紧急,不那么做,靳尹怎么会相信嘛。」 当日靳尹突然出现,几人躲避不及,便灵机一动,决定演一场戏--一场恶毒女配妒心大发,暗中欺凌女主,以为无人发现,却被男主正巧撞个正着的戏。 靳尹心眼太多,若不做得真一些,只怕他不会相信,因此为了让他相信自己是嫉妒心切,她故意打破杯盏,不惜烫伤自己的手,只求演得真切。 「那你也不用伤害自己啊!你当日所说,我只当是情况紧急,不得不为,可这几日下来,你可知外头都传成什么样了?」常瑶抿了抿唇,「思嬡,不该是这样的,对你来说,这太不公平。」 她不是傻子,这些日子以来,宫里的人都如何编排凌思思的那些话,她都听见了。 他们不清楚实情,可她却知道,正是因为知道她为之付出了什么,因而替她感到不平。 凌思思是个好姑娘,应该受到好的对待,而不是遭受旁人恶意的攻訐。 「无所谓公不公平,这世道本就不是公平的。否则,我们也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啊。」 常瑶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可凌思思却是转过身,凭栏望着远处寥落的灯火,眼里倒映着阑珊夜色。 「从前总把事情想得太简单,没能看见藏在细节里的错误,以前不知道也就罢了,可如今既然知晓,那就应当将错误修正--不论代价是什么。」凌思思说着,转身慢慢地站直了,凝眸看着常瑶,一字一句道:「所以,不是早就说好了吗?总要有个人为这些负责,而这个善妒谋权的罪名--我担。」 常瑶看着她,无声落泪。 早在那一天,她们决定联手,对付靳尹的时候,结局就已经註定了--必须牺牲一个,才能让其失去戒心,让靳尹彻底相信她们不合,藉由他利用她们制衡的同时,一个人避出他的视线,里应外合。 当然,也是为了维持表面的剧情发展。 凌思思当即便认下这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决意再次扮演起初那个恶毒任性的“凌思嬡”,甘愿为此背负骂名,让常瑶站在光明的那一面,自愿将自己投入黑暗。 「可是你想过没有,你这么做了,那季紓怎么办呢?」 「季紓……」 「是啊,你们好不容易走到一起,一旦你选择走了这条路,那你们……」 话音踌躇地顿住,常瑶突然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可她没说完的话,凌思思却懂了。 「阿瑶。」她反手握住常瑶攥着的手,「如果今天,陆知行做出了让你为难的事,你会放弃她吗?」 话题跳得太快,常瑶一时没反应过来。 常瑶顿了顿,下意识答:「自然不会。」 她答得飞快,几乎是不经脑子下意识的回答,可就是没有细想,发自内心无条件的选择,才让常瑶陷入困惑。 脑子里嗡地一下,常瑶心下微紧,似乎明白了她话中意味。 「那就对啦。」凌思思轻轻一笑,眼中泛着明亮的水色,倒映出幽微的光影,描绘出她的轮廓,娇艳的红唇微啟,缓缓道:「若是心中相信,任是发生了什么,定然也不会轻易动摇,不是吗?」 她微笑着问,可她没说出口的另一面,彼此却都再明白不过-- 若是心中不信,那么,说的再多,又有什么意义呢? 经过上回两人谈崩之后,凌思思和季紓彼此都默契地保持距离,有意的躲避对方。 因着不用见面,凌思思也不再找各种理由,踩点到书房去,一连几日都赖在房里,半步没踏出过殿门。 碧草是第一个忍不住,当面来问她的,可得到的仅是她轻飘飘的一句:「累了,腻了,懒得不想去。」 碧草:? 她虽是这么说,可碧草和维桑都看得出来,分明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只是凌思思坚持耍赖,撑着面子不肯下台,谁也劝不住。 他们都在等,等一个能让凌思思心甘情愿走出殿门,给她搭好台阶下的人,而这个人虽迟但到,终于在某一天敲响了丽水殿的门--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什么宫宴?」 凌思思睁大眼睛,率先坐不住,死死盯着眼前来的苏全,似乎要在他身上看出一个窟窿来。 被她这般盯着,饶是坐好了心理准备,可苏全仍是浑身不自在,又重复了一次,道:「中秋将至,殿下的意思,是打算开个小宴,让几位亲近的贵人聚一聚。」 「聚一聚……」聚个啥啊! 凌思思身子一歪,向后软倒,多亏得维桑眼疾手快地在身后扶她一把。 宴会……又是宴会! 想起自从穿来后,在宴上出事的超水准频率,凌思思简直欲哭无泪。 她难道就躲不过“逢宴必生事”的规律了吗? 凌思思眨了眨眼,不行,她不能那么快就妥协,她还能再挣扎一下,「那我能不去吗?」 苏全看着她含着期盼的眼眸,默了片刻,才残忍地粉碎了她最后一丝侥倖的幻想,「殿下说了,还请侧妃当日务必出席。」 凌思思:……很好,搞针对是吧? 眼看着凌思思眼里的光一下子熄灭,苏全心里不禁有些莫名的同情,他暗自叹息,行了一礼,转身便欲离去。 然而,身后一道疲惫的女声却叫住了他,「等等,宴会当天,苏总管可否帮我备些药?」 「药?侧妃可是身子有何不适?」 「不,只是胃药。」凌思思一本正经地道:「我怕消化不良。」 很快,这会让凌思思消化不良的中秋夜宴,转眼便至。 兴许是最近边疆缺粮一事获得缓解,靳尹心情不错,将此次宴会办在宫中金鸞池畔,甚至自民间找来了戏曲班子,颇是愜意。 可这背景板再高级,身边人不满意,到底是难熬的。 凌思思坐在靳尹身边,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心眼的安排座位,让她和靳尹坐在一块,而和她隔着黑月光的另一边则是常瑶,虽说她不至于常瑶一般,神色冷淡,却也是如坐针毡。 更何况…… 她偷偷抬眼覷了眼对面的季紓,自从上回一别,多日未见,他竟像是真与她生分一般,半句话不说,连一个眼神也未看她,全程当她是空气。 凌思思心下气脑,赌气般将筷子用力戳向盘子里的糯米丸子,瞪向对面神色未变的季紓。 她动作突然,桌边几人本就气氛尷尬,如今这番动静含着怒火,自然引来注目。 苏全:? 常瑶抬头看她,神色惊诧。 季紓垂眸望案,神色未变。 靳尹微微笑道:「思嬡可是有什么事?」 凌思思回神,当下秒变脸,委委屈屈地道:「刚才突然想起,从前养了隻猫,最是得我喜欢,每天都得待在一块,可自从有了更好的待遇,牠便转头不理,始乱终弃,犹为可恶,我一时激动气不过才……」 季紓:「……」 行,他这是又被内涵成猫了是吧。 常瑶瞥见身旁季紓持筷的动作一顿,眼睫微颤,想来是暗中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呢。 「那有何难?本宫明日便让人送隻新的给你,那不识好歹之辈,便早点弃了吧。」 「我……」 凌思思拒绝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完,就在这时,一道人影自廊下披光拂影而来,朗声笑着打断道:「皇兄说的是啊!这不适合自己的,总得赶紧淘汰,免得害人害己。」 这世间有无数种笑,但只有一种可以笑得如此让人烦躁,恨不得衝过去狠狠踹他几脚。 凌思思抬眸望去,果然见到靳尚自廊下信步而来,他的目光从她脸上掠过,笑意愈深,脚下不停,走近前来,这才想起桌前的靳尹,朝他看去。 那边,靳尹沉着脸道:「你怎么来了?」 他话虽是对他问的,可凛冽的目光却是看向身后的苏全。 他分明记得,今日宴会,只找了身边亲近的几人,并未让人邀请靳尚。 苏全也是一脸懵,被他这般望着,压根不知哪里出了问题。 「皇弟怎么这般问。」靳尚笑得无辜又悠然,「今夜中秋,适宜团聚,皇弟在此设宴,我这个做皇兄的自然不好不给面子,不是吗?」 靳尹神色阴鬱,没有回答他的话,靳尚彷彿也不在意,逕自从身后小廝手上接过一个大盒子,递了上来。 「不过,虽然皇弟贵人多忘事,我这个皇兄呢,却是十分有心。此番特意带来薄礼,想必会合皇弟心意……」 他伸手示意宫人打开盒子,凌思思好奇他又搞什么么蛾子,当即坐直身子,探前看去,只见偌大的盒子里就摆了一盆花,什么也没有。 凌思思撇了撇嘴,有些失望,「看起来挺普通的啊。」 还以为是什么炸弹级“惊喜”呢。 「这可不是普通的花啊。这种花名叫“莲瓣雪兰”,因其与一般兰花不同,而是通体雪白,宛如雪月之莲,皎洁无暇,故而得名,那可是罕有的珍品呢。」 莲瓣雪兰?取个名字还这么文艺,倒是用了点心的。 不过,这可不像是靳尚的作风啊…… 凌思思狐疑地看向他,不防意外撞见了对面位置上始终神情淡漠的季紓,此刻忽地抬起头来,神情复杂而隐忍,另一边的靳尹眸光深沉,显然也不大好看。 偏偏靳尚恍若未觉,仍不知死活地在雷点上蹦噠,「说起来,本王还依稀记得,这从前淑妃最爱的似乎就是兰花吧?」 「淑妃?那不是殿下的生母……」常瑶下意识地开口,目光在碰见靳尹眼里的寒意时,倏地住了口。 可这并不妨碍凌思思吃瓜。 原来啊……她就想说靳尚怎么可能突然好心送贵礼,原来是故意藉着黑月光生母的喜好,来膈应靳尹的。 只是,季紓为何看起来也…… 靳尹定定地看了他几眼,终是伸手接过,「是么。难为你还记得这么清楚,端王……有心了。」 「事关皇弟,本王自然是要上心的。光顾着说话,菜都要凉了,刚才经过厨房时,瞧着那菜式新鲜,倒是忍不住要嚐鲜呢。诸位也别光愣着,赶紧吃吧。」 靳尚笑意盈盈,反客为主,招呼眾人继续,丝毫没有将靳尹放在眼里,几个宫人没有太子命令不敢动,但发现靳尹没有反应,这才踌躇着听从吩咐,将美酒佳餚一道道的呈上来。 凌思思瞥见靳尹伸手招来苏全,让他将那莲瓣雪兰搬了下去,他说话的时候眸色阴冷,彷彿结了一层冰,也不知道他要把花搬到哪里。 不过也不是很要紧,有了靳尚给黑月光添堵,凌思思觉得这顿堪称“鸿门宴”的晚膳,似乎一下子好吃起来,不再那么难以下嚥,便多吃了几样菜,甚至照例找了常瑶麻烦,起了争执。 宴至中途,她又故意将酒水打翻,星星点点的水渍溅在常瑶身上,她照样没跟她计较,只淡淡看了她一眼,藉口换衣服离开宴席。 凌思思没有理会,只是逕自又夹几筷子菜,常瑶的离开并未引起多大动盪,一切仍然如常进行,就连靳尚的出现亦彷彿仅是一瞬细碎的涟漪,未能翻成大浪。 晚膳吃得差不多了,靳尹便让人传戏班子,准备听戏。 才放下筷子,就感应到一道焦灼的视线,扭头回望,靳尚正笑看着她,狐狸般笑瞇瞇的眼里,彷彿暗藏机心。 凌思思挑眉,其实她一直知道他在看她,从他出现到现在,似乎是试探,又或是有什么话要说。 身旁的靳尹自然也看见了,他冷冷地看着两人间交错的视线,眼珠子一下变得漆黑。 他单手撑着下頜,歪头看她。 当年的少女已长大许多,面容也发生了变化,越来越精緻娇艳,梦中曾经模糊的脸填上如今凌思思的五官,彻彻底底的变成了她 那个满心满眼都只有他的娇小姐,明明是一样的脸,可给他的感觉却与梦中不同。 「思嬡,」他状似不经意地开口,「你今日怎么没换上新的衣裳?」 在梦里,他记得她素来爱美,做什么都得拔尖,外貌上也不例外,因此经常让侍女给她梳各种不同的繁复发式,再配上精緻华美的饰品,与时下最新颖华丽的衣裳,像是枝头上最高贵不凡的玫瑰,势要争春。 可最近几次见她,似乎不再像从前那般华美,只随意轻扫妆容,慵懒梳妆,少了几分娇艳,却增添几分出尘的雅緻。 「不好看吗?」凌思思当然知道他在试探,可面上仍是故作不解地道:「可我觉得挺好看的呀。」 「本宫倒觉得以前的更好看。」 「殿下喜欢从前的呀?」 靳尹唇角含着薄薄笑意,轻轻“嗯”了声。 「可都穿了这么久,我觉得有些腻了。」凌思思伸手捲着肩上落下的一缕墨发,偏头笑道:「我挺喜欢新的风格,殿下要不要也试着喜欢?」 靳尹微眯着眼,气氛有瞬间的阴冷。 换作从前的凌思嬡,肯定不愿让他不满,而迎合他的一切喜好。 可惜,她不是凌思嬡。 凌思思把玩着自己脸颊旁落下的头发,杏子眼半眯着,带着点蛊惑之意,让靳尹心下微沉。 两人彼此僵持,视线在空中交错的瞬间,互不相让。 凌思思直视着他的双眼,放开手中墨发,偏头一笑,「既然不喜欢,那就换回去吧。」 闻言,靳尹眼里这才重新有了笑意,「思嬡这么听话,本宫才喜欢。快去换吧。」 凌思思起身,想到了什么,又问:「对了,上次殿下给的答案,臣妾很满意,只是……殿下应该不是随口敷衍的,对吧?」 她说的是上回,她要他在自己与常瑶之间做出的选择,在上一次她提出了边疆屯田的建议后,靳尹不知是出于利用还是安抚,选择了她,但谁知道他会不会背后仍然在逼迫常瑶呢? 那可不行。 靳尹面不改色,夹菜的动作都没顿一下,「自然不会。」 凌思思忍不住心中感叹,真的不要脸。 「那自然最好。」凌思思离开石桌,慢悠悠地道:「既然有了共识,那自然不能只有一人满意,殿下总也得做些什么,才能礼尚往来啊。」 凌思思分花拂柳地离开。 而座位上,靳尹眼里的笑意消散,只剩下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