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断前进的命运给了人无法轻松说明白的故事。】——压低帽檐
已经放学了,除了抓紧时间逗留学校坚持学习的学生外,整个学校已然冷清。
方堂办公室内,黄锋垂着头,揪起衣角研究上面的线头到底能分出都少个叉,撕着撕着又不喜欢这工作,睁大眼睛看地上是不是有哪只忙碌的蚂蚁经过。诶,有一只愣头青蚂蚁像老农般勤勤恳恳地四处探寻,黄锋甚至以为自己能看见蚂蚁兄触角的摆动频率。黄锋幻想自己成为蚂蚁兄,在小小的身躯有思想地冒险着,爬呀爬,面前出现这山是——自己穿着41码布鞋的脚呀。
黄锋伸出腿,以便化身蚂蚁的自己能爬上来。
“你坐好了!”一声严厉的呵斥。
蚂蚁黄锋一停,好像被这声呵斥吓住了。黄锋心中一恼,又不敢发泄,狠心地一脚把蚂蚁踩死,仿佛这样就踩灭他的火。
“你从小就这样吊儿郎当,都高三了还敢上课走神。”刚呵斥黄锋的黄爸爸教训道。
“最近黄锋上课很不专心,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希望您能与我沟通沟通,找出毛病,毕竟高三了,保持良好的心理状态时相当重要的。”方堂尽量拿捏着语气。
这位黄爸爸脾气不小,难以应付,倒不是如何难缠,而是对教育方面极为暴躁。追打黄锋的场景在早些年经常出现,其频率甚至达到让小镇居民习以为常的程度。在这打个喷嚏能传遍全镇的小地方里,大人们都有意无意维护着黄锋,比如放学玩的晚些,和同学出去逛逛这种事,还是很愿意为其打掩护的。
要放在平时,方堂极不愿邀请黄爸爸共同讨论黄锋的教育问题,但这事关高考,自然不能等闲视之。本想着能心平气和地做下来好好谈谈,方堂还是低估黄爸爸对教育的急躁程度,话还没说上两句,黄锋已遭到好几次呵斥。
“方老师,是不是他上课传纸条了?还是和别人说话了?”黄爸爸说着,忽然来气,用手指用力戳着黄锋的头,“你怎么就上课那么不认真了,学坏是吧?你敢学坏?有本事你就学坏!“这是什么逻辑,方堂顿时觉得这场谈话已经没有什么进行的必要了,正要说的被黄爸爸自己臆造完整,即使真实提供信息也无法改变黄锋被学坏的局面。
“我砸锅卖铁供你上学,你在学校就整这个?”黄爸爸把自己说得火大,扬起手猛地扇了一下黄锋的后脑勺。
“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方堂连忙阻止。
黄锋被扇得不善,面对着水泥地面,愤怒不已。少年的面子最不可拂,回头怒视。
“你敢这么看我?”黄爸爸被黄锋的眼神激得怒气更盛,再次扬起手,方老师急忙阻止。
怒视可以,但也是要付出代价的。父子相怒,子意欲何为?只是意欲而已,落实不到行动上。仅仅是愤怒,黄锋也想愤怒一下。
“回去后父子俩好好沟通一下,找一下问题出在哪里。”方堂无能为力,希望回家后黄锋会好过点。
“那老师我们回去了,我会好好教育他的。”说着黄爸爸斜刺了黄锋一眼。
黄锋怕得浑身汗毛竖起。
整个谈话过程竟不足十分钟,而大部分时间更是黄爸爸用来自己臆测事情发展上,方堂插话都得瞅准空当才行。这样的家长在教育孩子上是相当简单粗暴的,用棍棒教育这样的粗糙水泥将孩子成长细腻的细碎一把抹平,砌成毫无特点的水泥砖墙。
黄锋这个砖墙还未成型,而且默默抵抗着水泥。
黄爸爸憋着一肚子气走在前头,黄锋后面忐忑地跟着。很多时候黄锋很疑惑为什么自己只是上课说句话开个小差这样的问题,就能上升到人品败坏的程度。可当爸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态对他说教时,使他不得不怀疑自己的人格是否真的出了问题,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做了对不起父亲对不起自己的坏事。
黄锋有时想离家出走,让爸爸知道自己的重要,重新反思自己的教育方式。然而,曾经在陈波家躲了整整一周的他,回到家迎接他的是皮带,当时他逃着皮带,心中绝望。自己的爸爸出奇放心自己的生存能力,居然连报警电话都没打一个。
“你过来!”黄爸爸忽然吼一句,丝毫不介意旁人的侧目。
黄锋想假装没听到,来维持自己不多的面子。黄爸爸的眼光直往这边过来,躲也躲不过,无奈地走过去。
“你爱学坏?!”虽着这句像是反问似是疑问的话脱口,黄爸爸一巴掌挥向黄锋。
黄锋一猫,顺势一倒,撒腿跑!
黄爸爸一击不得手,也撒腿追上去,顺手折下旁边九里香的细枝,抄在手里不做声。
到底是第几次追逐,大概谁都不记得了。
追过卖肉摊,杀猪刀在屠户手中利落落下一刹那,黄锋跑过,黄爸爸跑过。人们只看到两个黑影忽地冲过,速度比常人快上许多。
“老黄又拿儿子*练了,黄锋也真是能跑,老黄可是全县短跑第一都撵不上他。”屠户在肮脏的抹布上擦了擦油手。
跑过卖菜摊,卖菜的几位大妈隔着远就看见父子俩跑过来了。
“老黄,打儿子阿?”有位大妈不知是真的疑问还是调侃。
黄爸爸憋着股气“嗯”了一声,不做停留。
跑过老爸茶店,跑过米店,跑过饭店,跑过加油站,跑向杂货店。
黄锋一边跑着,一边想可千万别遇上温媛,脚步去依循原本的路线。街口的杂货店,温媛住在那里。
杂货店从远而近,温媛拎着一袋垃圾正出门,黄锋清楚看着她回头和舅舅招呼。
为什么要跑这条路,黄锋暗骂自己,不能停下来,在这里被揍的话,更是丢尽面子,不能停在这儿。
跑过去!跑过去!用很帅的姿势跑过去!
黄锋手臂摆动幅度更大了,脚步更加自然飘逸,像个水平高超的田径运动员跑过去吧!
当经过温媛身边,黄锋冷酷地没说一句话,刻意留给对方锋利的侧脸。不幸的是,黄锋的脸有点圆。像电视剧刻意表现的镜头一样,温媛完全意料不到黄锋突然冲过她的身边,留下自以为酷到不行的侧影。
把姿势摆得太正,致使连余光都分不出来观察温媛那一瞬间的表情,黄锋忽然想,是不是要停下来向她解释自己为什么像流窜犯一样疯狂奔跑。
警察黄爸爸是不会给他这样的时间,黄锋的突然加速险些就把他甩开,于是他强提一口气才仅仅保持距离不被拉大,心里疑惑这小子怎么突然兴奋得像磕了药似的。
温媛一脸错愕地拎着垃圾袋呆立当场。
刚刚那个是黄锋吗?温媛想道。
大约也许似乎,是吧…
跑着跑着又跑回校园。
“给我停住!”黄爸爸在黄锋身后不远处吼一声,喘着粗气说:“我…跑不…不动了。”
黄锋闻言,脚步稳定地停住,潇洒转身,低下身子抑制不住地干呕,这是剧烈运动后的症状。
“哈哈,你小子也坚持不了了吧,我就知道,装得那么中气十足。”黄爸爸直起腰指着黄锋嘲笑道。没有冲上去,他不能保证追上黄锋,徒费体力而已。
黄锋没有说话,倔强看着自己的父亲,提防其暴起。
“你过来。”
“不!”
“你今晚还想不想吃饭?!”
“除非你不打我。”
“我不打你。”
黄锋仔细思考这话的真实性,说道:“你说谎的。”说谎又如何,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的道理黄锋是懂的,纠缠口舌之争是出于习惯。
“我什么时候说谎了?”黄爸爸反问,深呼吸几下,终于理顺自己的气,说:“你看你在学校都干了什么,不然我至于追你?”
黄锋心说你什么时候都说谎。
“我*你学习,*你做这做那儿,还不是想让你有个好前途,以后像我一样当个公务员图个清闲,你怎么就不懂?”黄爸爸习惯性摆出恨铁不成钢的神情。
黄锋不为所动,这样的表情他面对过无数次,已不能使他的心有所波澜。黄锋经常被追打,并不代表他叛逆,求学以来,他无意识地在走向当公务员的路上。几乎不犯错中庸的他,简直是为公务员这样的职务而生。
“你这样怎样当入党积极分子?不入党你更难进入国家机构,那你以后只能像这样游手好闲的青年一样开个奶茶店混日子!”黄爸爸说着,愤慨一指路旁的奶茶店。
正要落下店门的王彩玉一听此言,立即反应:“大叔,你教孩子就教孩子,扯上我做什么?”说完笑看黄锋。
“闭嘴,别以为脸上纹朵花就是黑社会,当心工商局没收你执照。”
王彩玉也不能真的和黄爸爸对骂,暗骂晦气,走进店去。
父子二人无话,对视着,像是等待对方的开口。烈日炎炎,烤得两人皆是一身油腻。
“今天的饭你来煮吧,我不打你。
如果有来生,黄锋仍然会认为有没有妈妈其实无所谓。
没有妈妈的确是痛苦的,尤其当这个“没有”是因为失去的时候。萌发自我意识后,亲人的离去会给孩子的心灵造成巨大的创伤。如果是一出生就从来对妈妈这种人物毫无概念的话,就难以激起悲伤。长大后的悲伤,一方面是看到别人牵着妈妈的手,生出人有我无的妒忌造成,另一方面是天性使然。
不幸的黄锋之大幸,他的妈妈死于难产。
和传统的套路不一样,黄爸爸没有当爹又当妈的觉悟,任由黄同学寂寞着。话说回来,只是当爹,黄爸爸也难以胜任。有着感情粗糙传统的黄家,黄锋打小自立自强,什么煮饭做菜洗衣拖地的活都已视之寻常,甚至当成习惯。
因为如此,黄锋相对于其他同龄人在感情方面要钝感许多。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没娘的孩子也一样。与小说传统主人公稍显不同的是,黄锋貌似自立自强的行为出于习惯,心中并无羁绊。这点犹为稀有。在执行力上,将自立自强当成本能的人总是比仰天长啸喊着要干番大事业的家伙要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