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春秋

正文 第二章 济济多士,秉文之德(2 / 2)

被离所居之驿馆在城东门下,离城门不到百步之处。

被离坐在田恒送给他的马车之上,心中对公子骜继立国君竟如此顺利之事,颇有不解。一边想着心思,一边向两边随意看着,从市集经过时,忽见道旁一商肆前摆着几个大石磨盘,几人围着议论价格。心想:“齐人比吴人身高力大,卖的磨盘原来也大一些。”

正思忖间,便听街上一人问道:“各位公子是初次来临淄吧?”有人答道:“不错,久闻临淄城是东方第一大城,果然是万商云集,行人挥汗如雨,比我们绛都和晋阳可都热闹得多了。”

被离睁眼向说话处看去,原来就在马车之旁,站着二十多人,其中有八人锦衣华服,冠上嵌着明珠,腰间悬着长剑,年长的有三十余岁,年轻的十七八岁,周围拥着十多个僮仆模样的人,众人都穿着晋服,正与一个齐人说话。

被离认得那齐人是田恒的一个门客,名叫乌荼,擅长辞令,当日从渠公家中出来,便是这乌荼带他去见田恒,又为他安排驿馆,是以认识。

被离心道:“这一群人身着晋服,又如此华贵,多半是赵鞅所带来的人。”忽一眼看到一人站在这些人中间,心中微微一惊。

那人十六七岁年纪,衣着十分朴素,剪裁得体,腰中挂着一柄黑鞘铜剑,身材中等,却健壮异常,脸色微黑,眼中微露讥诮之意。看他的打扮,既不如众公子般华丽,又不像僮仆般的穿着,一个人站在众公子中间,便如鹤立鸡群一般。

被离心道:“这是何人?竟会有这一种君临天下般的神气?”忽地对此人有些兴趣,命驾车的小兵将马车停在街旁。

便听乌荼向那少年道:“无恤公子,为何一言不发?是否是因为在下有何冒犯之处呢?”

那少年无恤微微一笑:“乌先生并无得罪在下之处,只是在下素来喜欢多看少说,不擅应对。”

众公子中一人笑道:“乌先生休要理他,我们这位兄弟素来是自得其乐,不同于我辈。”

另一人讥讽道:“大哥说得不错,不过,我猜无恤年幼,离家日久,定是挂念他母亲灵荷了。”

又一人叹道:“既是如此,无恤当初就不应该向父亲说,要到齐国来,弄得父亲一时高兴,命我们众兄弟一起千里迢迢跟了来。”

被离心中猜到了几分:“原来这几个公子,包括那无恤在内,都是赵鞅的儿子。看这些人对无恤的母亲直呼其名,连‘夫人’两个字也不加上去,多半是赵鞅那灵荷夫人出身较为下贱的缘故,怪不得这赵无恤的穿着也与他们不同。”

那赵无恤微微一笑,也不在意,眼中依然是那一股讥诮之意。

那乌荼是个聪明人,一听众人言语,便知道赵无恤在家中地位地下,不得宠爱,也笑道:“无恤公子之‘多看少说’的言语,大有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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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公子中一人冷笑道:“无恤,你说这又有什么深意了?”

赵无恤微笑道:“并无深意,只不过是个简单的道理罢了。”

那一人冷笑道:“什么简单的道理呢?”

赵无恤道:“人为什么要只生了一张嘴,却有两只眼睛呢?便是要多看少说。”

众公子哼了一声,乌荼大笑,打园场道:“无恤公子说得有趣。不过人也有两只耳朵,似乎也应多听,所以在下只好多说几句,各位公子只好皱眉听在下的胡说八道了。”

众人大笑。

忽听赵无恤冷哼一声,众公子在年长的问道:“无恤,又有什么事?”

赵无恤忽然神色凝重,缓缓道:“我总觉得,有人正盯着我等,颇有敌意。”

众人失笑道:“休要胡说,谁敢对我们有恶意? 何况这是在齐都临淄,便有小盗,有乌先生在此,他们怎敢乱来?”

被离心道:“莫非我看着他,他竟能察觉?我并无恶意,这赵无恤怎会……”

忽地听街道边上有人争执起来,声音越来越大,众人一起向争执方向看了过去,见是两人正在一渔肆旁争执价格。

猛听赵无恤大喝一声道:“后退!”他双臂一张,竟将十余人硬生生推得倒退了六七步,其中有两个公子下盘不稳,跌倒在地。

众公子还来不及向他喝骂,忽听“轰”的一声,数扇大石磨盘凌空而下,砸在他们先前所站立之处,将石板街道砸出了一个大洞。

众人大骇,若是无赵无恤这一推,恐怕此刻有七八人被这些磨盘砸得骨断筋折了。

街上行人一阵惊呼散乱,只见黑影一闪,赵无恤不知何时已经闪入了人群。

被离见忽地生出这般变故,也骇了一跳。 便见众公子惊魂稍定,一齐看那几个石磨,七嘴八舌道:“这些东西怎会无端端飞来?”

便听赵无恤在行人中道:“是有人将它们掷了过来。”一边说,一边从人群中走了回来,手中倒提着长剑,剑身上染着血,正一路滴了过来。

乌荼脸色凝重,问道:“无恤公子,你这是……?”

赵无恤道:“刺客至少有五人,在街边装作买卖石磨,出手之后,立刻逃走,被我杀了后面的二人,还有三个被他们走脱了。”

乌荼喃喃道:“这每个石磨超过两百斤,竟有人能掷了过来杀人,当真是膂力骇人了。”

赵无恤叹了口气,道:“先前吵架的那二人人也定是一伙的,故意大声吵闹吸引大街上所有人的目光,好趁机下手,可惜也被他们走脱。”

那年长的公子脸色苍白,问道:“无恤,你可知刺客是什么人?”

赵无恤摇了摇头,将剑身在靴底擦了擦,插入了剑鞘之中,道:“可惜让他们走脱了,未能问个明白。”

忽听一人在远此大笑道:“如此凶徒,竟敢当街杀人,怎能让他们走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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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向那说话之人望去,只见一人身材修长,白衣如雪,大踏步走了过来。

被离向那人看去,原来是吴国的使者颜不疑, 心道:“这人被称为吴国五大高手之一,能与伍相国、孙将军齐名,剑术定是非同小可!”

颜不疑手中提着五颗人头,走过来掷于地上,大声道:“这五人之中,有三个是假装买卖磨盘的人,还有两个是假装吵架的,被在下撞上,一并杀却。”

赵无恤敬佩道:“颜右领片刻杀了这五人,当真剑术惊人,在下佩服得紧。”

颜不疑见自己被这少年一眼认了出来, 奇道:“公子为何认识在下?”

赵无恤道:“昨日在驿馆门口,在下见过右领的马车经过。颜右领风采摄人,在下见过之后,怎能忘记?”

众公子七嘴八舌道:“原来是颜将军,多谢援手。”

颜不疑对众人毫不理会,却问赵无恤道:“公子剑术了得,不知从何处习得?”

赵无恤微笑道:“惭愧,在下这一点点剑术,是吾姊飞羽所教。”

颜不疑奇道:“令姊的剑术,莫非比公子还要高明?却又是从何处学来?”

赵无恤道:“吾姊的师父是隐居的异人,不知其名。”

颜不疑点了点头,向众人拱了拱手,扬长而去。

赵无恤叹了口气,道:“此人的剑术,世上罕见,行事有潇洒无碍,当真是人中龙凤!”转头对乌荼道:“乌先生,临淄街头,竟会有如此凶案,先生恐怕只好要失陪了吧?今日在下当街杀人,不合于礼,烦先生向田相详述其中始末,如要在下作证,到驿馆通知在下便是。”

乌荼一迭声答应。

赵无恤向那年长的公子道:“伯鲁大哥,是否还有游兴呢?”

那伯鲁惊魂未定,摆手道:“不玩了,不玩了,便回驿馆吧!”

众人与乌荼告辞,自回驿馆。乌荼却忙着派人通知巡城司马,前来收拾侦办。

被离心道:“是谁想杀赵鞅的儿子?久闻晋国四家暗中争斗,尤其是那智瑶,跋扈得很,莫非是智氏派来的刺客?不对,智氏要削弱赵氏,何必派刺客杀赵鞅的儿子,只须杀了赵鞅便是,今日的做法,不是打草惊蛇么?”一路上思绪不定。

被离回到自己休息的馆驿,便见一驾旧马车停在门外,有驿官上前道:“被离先生,越国的范蠡大夫已在馆中等候先生多时了。”

被离吃了一惊,心道:“我与范蠡从无交往,他来做什么?”忙进了馆,便见范蠡笑吟吟迎上前来,施礼道:“被离大夫,在下来得鲁莽了,请勿见怪。”

被离还礼苦笑道:“在下早已不是大夫了,如今夹在齐臣之中,身份尴尬之极,范大夫何必取笑?”

两人分宾主坐下,范蠡笑道:“先生处齐臣之中,多半是田相的主意,田相如此安排,恐怕另有深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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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离吃了一惊。他客居齐地,本非齐臣。田恒令人以齐臣待他,本就让被离觉得奇怪,听范蠡这么一说,心想田恒计谋深远,如此做法,说不定真有什么特别的缘由,心中凛然。

范蠡见他神色有异,又笑道:“田相心中所谋,在下倒猜得出一二来,先生可愿一听?”

被离点头笑道:“范大夫是越国第一智士,深谋远虑,若有片言教我,实在是被离天大的福气。”

范蠡微微一笑道:“恕在下直言,先生在田相心中,未必要紧,但有一要紧之事,须落在先生身上。”

被离奇道:“什么要紧之事?”

范蠡叹了口气,道:“天佑吴国,先有王子庆忌,威镇吴、越、楚三国。吴王僚虽死于专诸之手,王子庆忌也被要离刺杀,吴王阖闾却不知何来的福气,有伍子胥、孙武和先生辅佐,使吴国这弹丸小国,兵精将良,四方辟地,境逾千里,乃能与晋、楚、齐等大国争锋,令列国羡慕得紧。”

被离道:“在下只是个江湖术士,怎能与伍相国、孙将军相提并论?”

范蠡又道:“如今伍相国已亡数年,孙将军自攻楚之后,隐迹于世,不知所踪。先生与他二人交好……”

被离忽然大悟,笑道:“在下明白了,田恒想从在下身上找到孙将军的下落!”

范蠡点头道:“先生果然了得,一言中的。昔日万乘之楚齐,反被国小许多的吴国所制,全靠国有良将之故。田相若得孙将军之助,以齐国之大,定能霸于诸侯,重振当年齐恒公的声威。田家多有名将,先有勇士田开疆,为齐国三大勇士之一,可惜行为不端,后来被晏婴用计,二桃杀三士,自杀而死,后有名将田穰苴,用兵如神,称雄一世。孙将军本为田氏族人,改姓孙氏仕吴,用兵更胜过田穰苴,可惜如今隐居,不知下落。”

被离叹道:“孙将军自归隐之后,不知所踪,莫说是在下,便是伍相国在世,恐怕也觅不到他这结拜的异姓兄弟。”

范蠡两眼如电,盯着被离,见他不似作伪,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

被离忽笑道:“范大夫今日前来,用意莫非也与田恒一般?”

范蠡笑道:“先生果然是智士,在下的用意,竟猜出了几分。不过,在下心想,孙将军在吴立有大功,既不仕吴,更不会仕越,在下就算寻到了他,他也不会随在下到越国去。”

被离道:“也是,何况时已久了,孙将军若还在世,恐怕也有六七十岁了,又怎会再赴沙场?”

范蠡点头道:“先生说的是。听说孙将军著有兵法十三篇,内含兵法之至理,当日吴王阖闾赞不绝口,先生可曾读过?”

被离摇头道:“此书珍贵异常,得之者若能领悟其中妙法,必成天下名将,在下虽有缘得见,却不曾读过。在下本非武将,读来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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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蠡叹了口气,摇头道:“如此天下奇书,却随孙将军之隐居而不现于世,如今恐怕已与草木同朽,实在是可惜!可惜!”

被离笑道:“如此奇书,以伍相国之贤,怎会让它埋没于世?”

范蠡闻言眼中一亮,被离心中微震,忽地醒悟,苦笑道:“范大夫智计过人,在下竟中了大夫之计。”心道:“原来范蠡此次赴齐,是为了这部兵法。他说了半天,其实是想套问孙将军的兵法,是否送给了伍相国。”

范蠡站起身来,深深一礼,道:“多谢先生指教!”

被离还礼道:“大夫即便知道兵法尚在人世,又怎知在何处?”

范蠡不答,施礼告辞,走在门边,回头道:“此书若在,必在齐地。”言罢大笑而去。

被离心中狐疑,心道:“连我也不知道这兵法在哪里,范蠡又怎知在齐地?孙将军本是齐人,若要隐居,回了齐国也是常理。”转念又想:“孙将军行事便如用兵,又怎会让旁人猜到他回齐隐居?他改姓孙氏仕吴,便是要摆脱田氏,怎会回齐国来?范蠡恐怕猜错了。”

他摇了摇头,起身解剑,将剑挂上床头。忽地心中一震:“范蠡是何许人物,怎会猜错?当日孙将军走时,曾将兵书赠送给伍相国。伍相国虽死,定是早将兵书交给了庆公主。如今庆公主与其子伍封正在齐国,这部兵书,必在庆公主手中!范蠡既说兵书在齐,定是知道庆公主和伍封在齐隐居!”

被离忽地手心冒汗,心道:“范蠡是越人,都能猜到庆公主和伍封在齐国,伯嚭老奸巨猾,又怎会猜不到?”

虽然他不认识庆公主和伍封,但这母子是伍子胥的亲人,被离与伍子胥交好,不禁耽心起庆夫人和伍封是安危来。

正自耽心,忽然那驿官又来报:“晋国上卿赵老将军来拜访先生。”

被离心中大奇:“今日出了何事,先是范蠡,如今连赵鞅也来找我,莫非也是为了孙将军的兵法?”忙起身迎接。

赵鞅大踏步走了进来,笑道:“老夫这次来拜访,被离先生是否觉得有些意外呢?”

被离迎上道:“在下感到意外的事,今日可不止这一件了。”

两人相对大笑,施过礼后坐下。

赵鞅道:“先生感到意外之事,是否指齐国新君继位呢?”

被离心中暗暗佩服,姜是老的辣,赵鞅这人果真不简单,点头答道:“正是。”

赵鞅笑道:“老夫却不觉得意外。这并非老夫比先生高明,而是知道了一个道理:如果田恒若想立公子骜为国君,公子高无论如何也做不了国君,就只好乖乖地当他的公子高了。”

被离听他一语点中要害,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赵鞅笑道:“这个道理,先生怎会想不到?先生意外的,恐怕是反正齐君死得不明不白,田恒何必非要立公子骜而非公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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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离又点了点头。

赵鞅道:“此中缘由,老夫倒猜得出一二来。只因公子高与田氏有仇,而田氏对公子骜有恩。当年齐景公老年昏乱,不立长子,而立幼子晏孺子。又恐诸公子不服,便将诸公子赶到了莱邑与夷人同处,其中有一人便是与安孺子同母的公子无病。后来田恒之父田乞立了公子阳生为君,是为悼公。齐悼公杀了晏孺子,将诸公子接回临淄,因公子无病是晏孺子的亲兄,是以不接回都,故齐人都称无病为莱邑公子。公子无病为悼公所忌,不能回都,悒郁而终,公子骜便是公子无病之子。”

被离问道:“莫非田恒与公子骜早有交情?”

赵鞅道:“后来齐悼公为田恒毒死,悼公之子公子壬继位为君,是为简公。公子骜几番向简公上书,欲回临淄,简公坚决不允,还命人对公子骜说,若是公子骜能饮尽东海之水,方能回都。公子骜大为失望,终日与酒为伍,自号为‘莱邑酒徒’。公子骜的正妻是晏缺之女,人称晏夫人。晏夫人见丈夫如此,心中不忍,遂以省亲为名,回临淄见乃父晏缺。次日与晏缺同入公宫,求简公将公子骜招回。谁知简公竟看中晏夫人之美色,以赐宴为名,命人将晏缺灌醉,强行骗占了晏夫人,当晚晏夫人便在公宫中自尽,晏缺一怒之下,从此不朝简公。公子骜是以深恨简公,再不着回都之念,在莱邑品尝各国之酒,作《酒经》一书。田恒今日立公子骜为君,一是因他是晏缺之女婿,晏缺这人德高望重,虽无实权,在齐国却有极大的号召力;二是因公子骜深恨简公,即便知道简公之死与田氏有关,也不会有报仇之念。他的心中,恐怕反倒感激田氏为其妻报仇吧!”

被离恍然大悟,道:“原来这中间有如此缘故!公子高定是知道先君简公之死,与田恒定有干系。杀其父而立其子,田氏不是自找麻烦么?是以公子高猜得出田氏怕他为父报仇,定会立公子骜为君,只好自行让位以避大祸。”

赵鞅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当年田恒之父田乞助简公杀了鲍牧,立了鲍牧的堂弟鲍名之子鲍息为鲍氏之长,也是如此。”

被离正疑惑伍子胥将儿子送入鲍家,而齐人为何会毫无疑问,便问道:“莫非鲍息与鲍牧不和,田恒才让他承继鲍氏?”

赵鞅道:“正是。此事要从田乞立齐悼公说起了。其实田乞和鲍牧率兵入公宫,击败国高二家,将国夏、高张赶走后,鲍牧想按齐景公的遗意,立晏孺子为君,田乞却想立齐景公长子公子阳生为君。二人意见不和,未能有所决断。其时,鲍牧有个堂弟叫鲍名,是田氏的女婿,其妻便是田乞之妹、田恒的姑姑。鲍名暗助田乞将公子阳生接到了临淄,田乞设宴请鲍牧和诸大夫到他府上,鲍名将鲍牧灌醉,田乞便请了公子阳生出来,说是与鲍牧已议定,立其为君。那时国家的国书和高家的高无平都是国夏和高张的远亲,被田乞立为两家之长,当然听田乞的话,这样公子阳生便成了齐君,即齐悼公了。鲍牧无力阻止,只好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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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离皱眉道:“鲍牧这人曾出使吴国,在下看他十分固执,恐怕不会善罢干休吧?”

赵鞅道:“先生说得不错。鲍牧此后极为不满,整日躲在府中称病,连朝议也不参加。齐悼公怕有后患,命人将晏孺子杀了,下手之人便是鲍名。鲍牧闻言大怒,认为鲍名杀害先君之子,大逆不道之极,是以气冲冲地提剑到鲍名府上,二人争执之中动起手来,鲍牧竟一剑失手将鲍名杀了。”

被离惊道:“什么?这不是兄弟相残么?”

赵鞅叹了口气,续道:“鲍名的家将自然不会坐视,便与鲍牧的从人打了起来。鲍牧提剑去找鲍名时,齐悼公早已知道消息,索性派了三百宫中侍卫到鲍名府中杀鲍牧,正好遇到二鲍的从人打斗,不由分说,上前杀了鲍牧。此时鲍家大乱,鲍名的妻子田氏正带着长子鲍息到田府做客,避过了大祸,但鲍名的一个小妾与其幼子不知去向。”

被离心中渐渐明白过来:“伍子胥的儿子日后多半就是这失踪的幼子了。”

赵鞅道:“鲍息那时已近二十岁,其父鲍名在齐悼公继位之事上面立了大功,他又是田乞的外甥,自然就被齐悼公和田乞命为鲍家之长,以承鲍叔牙之嗣。何况鲍牧杀了他父亲鲍名,他怎也不会想到为鲍牧去报仇,田氏自然放心。听说过了好几年,鲍牧终于找到了他失散的兄弟母子二人。”

被离点了点头,心道:“那对母子定是死了,伍子胥的儿子才会成鲍家的人。”

赵鞅长叹了一声,道:“齐景公也算得上继齐恒公之后,另一有为之君了,可惜自从晏婴与田穰苴死后,再无贤人辅佐,年老昏庸,刑罚极重,暴敛于民,在立嗣之上,为齐国留下大患,以至大政不再归于国君。可见这立嗣之事,不得不慎。老夫今日来见先生,便是为此。”

被离奇道:“老将军立嗣之事,与在下有何关系?”

赵鞅道:“先生神相,天下皆知,正好老夫此次将诸子尽数带到齐国,烦先生神眼一决。”

被离骇了一跳,道:“老将军立嗣的大事,关系赵氏一脉的气数,怎可交由在下这毫不相干之人来决断?”

赵鞅苦笑道:“正因是大事,才来求先生。”

被离心道:“这立嗣之事,定在赵家之中争得极是厉害。无论立谁为嗣,其余的公子难免不生怨恨之心,赵鞅将这烫手的山芋交给我,是不想诸子对他有埋怨。”想到此处,叹了口气,道:“老将军有几位公子?”

赵鞅听他这么一问,便知被离答应,笑道:“老夫有九个儿子,现在门外等侯。”

被离吃了一惊,心道:“原来赵鞅早就料到我必会答应,将诸公子带来了驿馆来!”口中忙道:“这怎么可以?老将军只须命一家仆,召在下到贵馆中去便是,何必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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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鞅微笑道:“老夫能来,这些小子为何来不得?”拍了一下手掌,八个人先后走了进来,一排站着,向被离恭恭敬敬施礼。想是他们知道来意,是以向被离不敢有任何不敬之色,这一礼施得恐怕是他们生平最为恭敬了。

这八人是被离先前在大街上见过的,此时仔细打量起来,被离眼光到处,人人脸上无不堆笑,力图留下一个好印象。

被离看了一遍,问赵鞅道:“老将军不是有九子么?另一个到哪里去了?”

赵鞅眼中一亮,笑道:“还有一子名为无恤,其母灵荷是家中的一婢女。因他出身甚贱,是以虽在门外,却不敢进来与诸兄弟同立。”

被离微笑道:“不妨叫他进来。”

赵鞅笑吟吟走到门口,带了一人进来,正是被离先前所见的赵无恤。

赵无恤向被离施了一礼,又向父亲和诸兄弟施礼,然后站在房角。

众公子一个个脸露不屑,片刻很又变为不豫之色。

被离仔细打量着赵无恤,点了点头。

赵鞅大笑,向诸公子挥了挥手,对那年长的说道:“伯鲁,你带了诸兄弟出外等侯,无恤留下。”

众公子愕然,均露出愤愤不平之色,却又无可奈何,伯鲁悻悻应了一声,带着七位弟弟出去。

被离向赵鞅道:“恭喜老将军,有子如龙,赵氏无忧矣!”

赵鞅笑道:“多谢先生指点迷津!”对赵无恤道:“无恤,还不谢过被离先生?”

赵无恤向被离拱手道:“多谢先生!”

被离笑道:“公子何必谢我?其实立嗣之事,老将军早有主意,只不过借在下之口,以免家中因此而乱了父子兄弟的感情而已。”

赵鞅大笑。

被离道:“其实在下今日在大街之上,见过无恤公子的本事。公子剑术精妙,胆识过人,行事果敢,实在是难得的将才!”

赵鞅笑道:“当时被离先生在马车之上,老夫却在先生之旁的酒楼之上,也看得清楚。”

被离愕然,又大笑道:“老将军啊老将军,当真是厉害之极!”

赵鞅笑道:“家事最是难理,老夫这几年来,当真是难过得紧,从今日始方得轻松下来。”

被离笑了一会儿,忽地正色道:“老将军,实不相瞒,其他八位公子,除了伯鲁可为使节,赵嘉可为行人外,无一人能为将军,日后万万不可让他们领兵。”

赵鞅点头道:“老夫生的儿子,能力如何,其实老夫心里有数。”

被离又对赵无恤道:“在下有一言相赠,公子须要记住。”

赵无恤恭恭敬敬道:“先生请指教。”

被离道:“赵氏一族,在公子手上必会倡大,不过,公子要善待兄姊,少行杀戮,否则寿必不永。”

赵无恤点了点头,道:“在下牢记此言,定会终身不敢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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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离点了点头,忽想起一事,问赵鞅道:“老将军与诸公子尽来齐国,家中岂非空虚得很?若是……”

赵鞅笑道:“无妨,老夫除了之外九子,还有一女,名叫飞羽。此女精通兵法,异常了得,不下于老夫。若非是女儿之身,老夫早已立她为嗣了。家中除了无恤,无人有她的一成本事!有她在家,老夫又有何忧?”

被离大惊,心道:“赵鞅是何许人物!在他的眼中,能得‘异常了得’四字评语,看来此女真是非同小可!”他叹了口气,道:“在下真是羡慕老将军的福气,既有无恤公子,又有飞羽小姐,恐怕是天佑你赵氏吧!”

赵鞅大笑,道:“打搅了许久,老夫也得告辞了。哈哈!”

被离笑着送赵氏父子出去,却见伯鲁等人在外等着。

赵鞅对诸子道:“你们过来。从今日开始,无恤便是赵氏之嗣,你等要尽力助他,光大赵氏一族!”又从腰中解下了佩剑,亲自为赵无恤挂在腰间,道:“无恤,你持此剑,便如为父在身后一般,若再有对你不敬者,那是辱我赵氏一族,无论是否族中之人,你都可以用此剑斩之!”

赵无恤答应。

赵鞅将赵无恤原来的那口剑挂在自己腰间,道:“回去吧!”带着诸子出了驿馆。

被离送了赵氏父子离去,这才口房,心道:“这赵鞅是个老狐狸。其实他早已经决定立赵无恤为嗣,只因这赵无恤是贱婢所生,故不敢宣示,免得家中不服,以致生乱。今日才来借我之口,立赵无恤为嗣。”又想:“赵氏是大族,族人极多。赵鞅将诸子带来齐国,多半是每一子身后都有人支持,故将诸子带在身边,以绝诸人的支持。他原先并不知我在齐国,想是另有主意,要借一张嘴,总是不难的。今已立嗣回晋,生米做成熟饭,族中之人也是无可奈何了。”心中暗暗佩服这老人的睿智和世故。

被离坐在桌边,忽地思绪不宁,心中突然一股寒意冒了上来,猛一抬头,便见一人浑身白衣、手按着腰间长剑、似笑非笑地站在房门口。

这人正是名列吴国四大剑手之一的颜不疑。

被离苦笑道:“你来了?”

颜不疑冷冷道:“我来了!”

被离道:“你来杀我?”

颜不疑摇了摇头,道:“未必!”

被离苦笑道:“你来找我,却是何故?是吴王叫你来,还是伯嚭?”

颜不疑手按着腰间的剑,缓缓走进来,冷冷道:“你我以前素未谋面,可惜今日你既认识我是颜不疑,我也认识你是被离大夫。”

被离叹道:“请坐。”

颜不疑坐了下来,道:“小将有事要请教被离大夫。”

他说话突然客气起来,被离反觉心生凉意,道:“颜右领要问什么?”

颜不疑冷冷地道:“孙武是否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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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离摇头道:“这个在下却不知道。”

颜不疑两眼盯着他,目光便如两根尖针般,钉进被离的心里。过了好一会,颜不疑道:“看来大夫并未欺骗小将,似乎是真的不知道。好,还有一事……”,他语声忽地停了停。

被离心知,最关键的、能决定自己生死的,恐怕便是这最后一个问题了。颜不疑偏偏停了停,被离反而吓了一跳,一种恐惧的感觉升了上来。

颜不疑当然知道被离的感受,看来他是此道高手,他这么一停,反而让被离有时间体会一下恐惧的感受,心中猜测他想问的是什么。

颜不疑见几点细汗从被离鼻尖上冒了出来,冷冷一笑,问道:“伍子胥的儿子在哪里?”

被离心中虽隐隐猜到颜不疑会问这个问题,此时颜不疑果真问出来,被离还是吓了一跳。他咬了咬牙,道:“我不知道。”

颜不疑点了点头,似是早就预料到被离会这么回答,默然良久,站起了身,冷冷地道:“看来,大夫恐怕见不到孔子了。”

被离也点了点头,叹道:“可惜,可惜。”

颜不疑冷笑道:“放心,这里是齐都临淄,小将怎敢放肆?大夫似乎有些健忘,若想起了什么,这几日不妨告诉小将。”缓缓起身出门,走在门边,回头笑了笑,眼中露出讥诮之意。

颜不疑走后,被离忽觉浑身凉嗖嗖的,原来已是出了一身冷汗,只觉整个空气中也充满了凉意。

次日一大早,被离起身用了一些点心,坐在房中发愣。

他一夜未曾睡好,眼露红丝,正想着是否先去见渠公,告诉他颜不疑的事,田恒便走了进来。

被离惊道:“田相,你为何亲来,有事招在下到府上候教便是。”

田恒笑道:“本相是来向先生致歉的。这些天来,本相忙于国事,怠慢了先生,惭愧得紧。”

被离颇有些感动,老实说,他自己只是个闲人,既无伍子胥之忠义神勇,又无孙武之神机鬼谋,田恒却对他如此重视,忙道:“田相日理万机,倒是在下给田相添麻烦了。”

田恒笑道:“哪里哪里,先生用过早饭没有?”

被离答道:“适才用过了。”

田恒道:“正好,这便与本相一齐去梧宫赴宴,如何?”

被离奇道:“这么早便去?”

田恒笑道:“不早,不早,先生有所不知,鄙国的风俗,与他国不同。虽是午宴,却是自辰时便开始。先用些淡酒果品,看一看鄙国的歌舞和杂耍,同时与他国的使者闲谈一阵,包先生不会烦闷。”

被离道:“原来如此。久闻齐舞之妙,倒要见识见识。”

两人出了驿馆,田恒叫被离与他同乘一车,缓缓向宫城驶去。

一路上,百姓见了田恒的马车,都十分恭敬,人人施礼,显见田恒甚得齐民敬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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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恒一路向百姓挥手,忽问被离道:“先生弃吴到鄙国来,可愿在鄙国进仕?以先生之才,若能为鄙国效力,实是鄙国之幸!”

被离苦笑道:“在下有何本事,若是混身庙堂之上,徒惹人笑话而已。”

田恒转过头来,正色道:“先生休要过谦,小觑了自己。以先生之才,若为鄙国大夫,掌招才纳贤之司,鄙国必会人才鼎盛,霸于天下。”

被离叹了口气,道:“在下既已弃吴,怎敢仕齐?若是吴王责怪,岂非因在下一人而为齐招惹祸患?”

田恒忽地大笑,道:“艾陵之战,齐国败于吴鲁联军,莫非先生以为我齐国从此便怕了吴人?吴军之强,始自伍子胥和孙武二人。沙场争战,无人及得上伍子胥的神勇无敌;运筹帏幄,无人能胜得过孙武的绝世兵略。有他二人在吴,谁敢与之争锋?可惜夫差不仁,孙武归隐,伍氏被杀,吴国已如风中烛光。如今他称霸东南,其实是外实内虚,夫差若多活几年,迟早灭于小小的越国之手。他若敢向齐兴兵,本相定亲临沙场,教夫差葬身于齐!”

被离见识过田恒轻轻松松灭了阚止的手段,知道这人其实精通兵法,多谋善断,吴国上至夫差伯嚭,下至领军的诸将,无一人有他这般的计谋手段,点了点头,并不当田常是狂妄自大。

田恒忽低声道:“听闻颜不疑那小子昨日去找过先生,是否心存恶意?”

被离暗暗佩服田恒的消息灵通,点了点头,道:“不错。”

田恒神色凝重,道:“本相一生,阅人无数,却从未见过有颜不疑这种狠辣冷静的人。倘若有这人为敌,一生一世,休想活得安稳。老实说,本相见了这人,也微有惧意,先生可要小心提防才是!”

被离心中一寒,心道:“以田恒的智谋剑术,对颜不疑也十分忌惮,可见此人十分之可怕。”最奇怪的,是他的相术,在颜不疑身上竟毫不见效,颜不疑在他的眼中,如渊之深,无法断得分毫。

田恒又道:“不如先生留在齐国为官。本相心想,颜不疑胆子再大,也不敢向我齐国大夫下手吧?”

被离长叹一声,问道:“田相怎知颜不疑与在下是敌非友?”

田恒微微一笑,道:“昨日颜不疑一到,向殿上众人扫了一眼,看到先生时,目光中杀机一闪而逝,此人城府极深,却瞒不过本相这双眼睛。本相当时便知道,颜不疑此次到齐国来,表面上是使者,说不好是冲着先生而来。本相每想此事,便有些耽心,是以今日一大早便来找先生,与先生同行,是怕来得晚了,先生被颜不疑所害。”

被离心道:“怪不得田恒在齐之势,如日方中,他这种做法,天下豪杰谁不会感恩戴德,为他效力?”便道:“多谢相爷的美意,是否仕于齐国,容在下三思,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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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恒见被离口气松动,大喜道:“无妨,无妨,先生深思之后,再告诉本相不迟。”随口又道:“昨日国君略改官制,合左右二相之职为一,称为相国,由本相暂当此职。”

他说这话,自是暗示如今大权在他一人,被离只要有他护着,便如整个齐国护着他一样,以坚定被离留齐之心。

梧宫是宫城在最繁华的宫殿,建于宫城的最高之处,宫下是大大的石台,名曰梧台。二人上了梧台,走进这齐国第一繁华的梧宫时,便见已有一个使者最先到了,乃是越国大夫范蠡。

田逆正把着酒,与范蠡闲谈。

田恒见了范蠡,笑道:“范大夫来得却早。”

范蠡笑道:“在下是个酒色之徒,久闻齐舞之妙,便早早起来,赶来见识见识,适才左司马已陪在下看过了一舞,名曰《九乐》,果然妙绝。”

田恒笑道:“范大夫倒是个雅人。”招呼被离入座后,道:“本相还有些琐事要忙,范大夫和被离先生请自便。”

范蠡笑道:“田相是东道之主,不似在下清闲,还是忙正事要紧。”

田恒吩咐安排了一阵,然后转入后殿去了,想是去见齐平公。

田逆向二人陪罪之后,自去殿外守侯,以迎宾客。殿中除了范被二人,便是殿中舞个不停的歌伎和川流不息的侍者了。

范蠡端着酒,走到被离桌前,笑道:“先生精神倦怠,是否一夜未睡?”

被离心忖:“这范蠡眼光敏锐得紧。”叹道:“在下昨晚颇有些心绪不宁,是以睡得不好。”

范蠡笑道:“是否因为颜右领之访呢?”

被离暗暗吃惊,心道:“这人的消息原来也来得快!”

范蠡又道:“其实各国使者都到在临淄来,各有所图谋。不然的话,天下之国不少,常有国君仙逝,若是每次都要派使者,岂非烦得要命?是以这些年来这种烦俗礼仪已经渐废。不过这一次却不同,齐国是大国,诸国派使前来,一则不欲齐国见怪,二则另有图谋,尤其是晋、吴、鲁这三个齐之敌国。依在下看来,先生恐怕是其中几国派使前来的原因吧!”

被离见他说话直率,叹道:“大夫说的是!在下正是因此而睡得不好。”

范蠡点了点头,小声道:“如今天下之大,先生只有两处可去,一是留在齐国为官,二是随在下到鄙国去,鄙国国君定会敬若上宾。”

被离苦笑道:“在下是吴人,留在齐国,固非所愿,若是赴越,日后如何自处?”言下之意,日后吴越交兵,自己无法自处。

范蠡一惊,皱眉道:“在下愚鲁,不解先生之意。”

被离微微一笑,道:“大夫的心思,在下其实猜得出来。贵国若非深谋远虑,范大夫又怎会远赴齐国,找在下这草民闲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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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蠡暗惊,盯着被离打量良久,忽地笑道:“幸亏先生已离开吴国,否则,鄙国之事便大有阻滞!”

被离摇头道:“在下若留在吴国,也是无用。以伍相国之能,尚不能憾动吴王之心,何况是在下?夫差有一个伯嚭,足以耳塞目盲。”

范蠡点了点头,道:“伍相国虽处处针对鄙国,却被鄙国上下所敬。他之不幸,虽利于越,也使越人为之伤感。”

被离叹了口气,道:“万事均有天意,强求不得,在下的安危也是如此。不如为了伍相国同饮一杯,如何?”

范蠡点了点头,道:“正合在下之意。”

两人刚饮完这杯酒,便听一人笑道:“两位好兴致,是否介意在下也来凑一凑热闹呢?”

一个人微笑着走了过来,正是那位坐怀不乱的鲁国使者柳下惠。

范蠡大笑道:“在下仰慕柳先生已久,能与柳先生饮上一觥,是最好不过的事。”

被离也微笑起来。

柳下惠这人是天下间有名的美男子,看起来已不再年轻,却有一种成熟男人的魅力。

被离看着柳下惠脸上的微笑,仿佛也受到了感染,心中的烦恼登时不知飞到了何处。

三人都微笑着,一齐喝了一觥酒。

这时有宫女将柳下惠带到了事先安排好的桌后坐下,范蠡也走了回去,还未坐定,忽地一阵人声喧闹,一大群人走了进来,走在前面的是周天子的使者单骄,后面跟着白公胜等各国使者,在田逆的陪同下,互相打过招呼,各自入座。

这时,晏缺、闾邱明等一干齐臣也走了进来,各自坐好。

众人以前认识的,互相打招呼,笑谈一阵,有的还对饮一杯,以示亲近。

一霎时,殿中热闹之极。

此时殿中的女伎已经换上了第四支歌舞,舞刚跳完,赵鞅与赵无恤便走了进来。

众人一齐起身,与赵鞅打招呼。

赵鞅指着赵无恤向众人道:“这是老夫之子无恤,昨日被老夫立为赵氏之嗣,日后还请各位多多照应。”

众人愕然,立即上前祝贺赵鞅立嗣,那周使单骄抢上前,握住赵无恤之手,满脸堆笑,作亲然之状。

这时,田恒从殿后转了出来,听说此事,大声道:“老将军有此佳儿,恭喜恭喜。”

早有侍者在赵鞅的座旁添上了一桌,引赵无恤坐下。

田恒走上前,打量着赵无恤,赵无恤立刻恭恭敬敬站起了身。田恒打量了良久,长叹了一声,道:“赵老将军生子如龙,令人羡慕。我田氏一族,无一子侄能及此子的一成好处。”

赵鞅笑道:“田相何必过谦?听闻田相膝下有二子二女,二子皆是奇才,二女美丽异常,不知羡煞了多少人呢!”

田恒笑了笑,转头对赵鞅道:“本相心中忽地有了一个主意,欲与老将军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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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鞅眼珠转了转,笑道:“老夫心中也有一个主意,说不定与田相所想是一样的。”

柳下惠在旁笑道:“莫非二位想结为姻亲?”

田恒与赵鞅大笑,同声道:“正是。”

田恒道:“本相长女貂儿,今年十七岁,已许配为寡君夫人;次女雁儿,年方十五岁,正要觅一少年才俊为婿,便想许配给老将军的公子。”

赵鞅道:“正好,正好。老夫今日本就想厚着脸皮向田相央这门婚事。”

两人握手大笑,田恒道:“本相便请寡君为媒,老将军以为如何?”

赵鞅不住点头:“好,好!”

众人见状,纷纷上前祝贺。

被离也上前说了几句祝贺之类的话,退回座中,心道:“田赵两家联姻,大增两家的势力,对这两家都大为有利。”

正热闹间,颜不疑大踏步进殿来,依然是白衣长剑,冷傲如常。

这人便如一块寒冰一般,走到哪里,哪里便生寒意,殿中热闹的气氛不知如何凉了许多。

颜不疑向众人略略打过招呼,径自坐下。

田恒向赵鞅道:“今日宴后,再与老将军商议礼聘如何?”

赵鞅瞥了颜不疑一眼,哼了一声,回答道:“好吧!”

颜不疑的眼光在诸人身上飞快扫过,却在被离身上停了停,冷冷一笑。被离心中一寒,暗暗叹气。

这时,便听寺人大声道:“国君驾到!”

歌舞乐声、众人的喧哗立刻停了下来,便听殿后靴声霍霍,齐平公姜骜在八个甲士的簇拥下转了出来。

齐平公披着红色的长袍,头戴尺高的金冠,大踏步走上殿首的高台,颇具威势,与昨日一身孝服时的神情大为不同。

众人之中,田恒、赵鞅和单骄身份高贵,只是站起躬身,其余的人都一起离坐,拜倒施礼,齐平公挥了挥手,道:“各位请坐!”

众人起身归座,歌伎乐者也退出了殿外。

齐平公道:“先君早逝,寡人暂居此位,今日设此薄宴,一者向各位上国使节致谢,二者嘉奖众臣之辛劳,各位请开怀畅饮。”

众人轰然答应。

齐平公又道:“适才在后殿听说相国与赵老将军联姻,诚为美事,寡人便做这个媒人!相国、晏老大夫,请上台来与寡人同坐。”

与国君同坐,那是极大的荣誉,田恒与晏缺恭恭敬敬上了台,侍者立时在齐平公面前的桌旁安了两张小一些的桌,扶二人坐下。

便听殿下钟声鸣响,许多粗壮侍者如流水般上来,从众人身后撤下了案上果品,先扛着大大小小的铜鼎上来,鼎中热器腾腾,里面无非是些已煮熟的牛肉羊肉,各自放在各案之旁。紧接着又有一群侍者托着食案、木俎、竹箸、铜爵、斗勺和取切食物所用的刀匕之类诸物,在每人身前都放了一套。然后有一群寺人先后上前,各自托抱着装着美酒的铜壶、放着粱饭的竹簋和盛着肉羹的瓦豆,分别放好。此时诸人还不能就食,等众寺人下去之后,一群年轻婀娜的宫女袅袅娜娜地上了殿来,或提壶、或捧铜盘,到了殿上,每两人跪在一案之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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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离见齐国与它国一样,用饭也无甚特别的规矩,各卿大夫府上用饭也是大致如此,只是无此排场。不过这些齐女都是容颜娇好,让人看在眼中,心情为之一轻。被离便与众人一样伸出了双手,一女托着铜盘在手下接着,另一女将壶中的温水向他手上缓缓倒下去,被离洗过了手,一女从袖中拿出一块薰得香喷喷的雪白织巾,替被离擦干了手。二女拿着壶盘退了下去,一阵用过了饭,她们还得盛着温水为他们洗手。众女才退回去,又有一群宫女上来,这些宫女的容貌更胜于先前之人,一个个身材高挑,顾盼生姿,两人一组跪在众人身旁,侍侯大家饮酒用饭。她们专施宴饮,平日里训练有素,丝毫不乱。

众人大悦,待齐平公举酒与众人饮了三爵之后,各人便自己用食,身旁的宫女为他们切肉、布羹、挹酒,甚是殷勤。

与国君对饮之后,便没有太多的规矩了,有的人多饮了些酒,瞟着身边的妙龄少女,不免动了些色心,开始在旁边齐女身上摸摸捏捏起来,弄得殿上娇嗔连连、媚眼乱飞,以致哄笑阵阵,气氛甚佳。

这种事情并非齐国独有,也非公宫之中才有,被离早就司空见惯,也不在意,只是偷眼向那颜不疑瞧过去,只见他仍是冷冰冰的,饮食甚是文静,身旁齐女就算做尽了妩媚之态,也不能让他脸上露出丝毫表情。

柳下惠是有名的坐怀不乱,不过他却不象颜不疑这般冷冰冰的,他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不住畅饮。

倒是那白公胜却不顾那么多,他的楚国人,楚人比不得齐人,少见这种身材高挑的齐女,免不了左拥右抱,开怀大笑。

被离又向赵无衅看去,只见他面色平和,并不怎么饮酒,慢慢地用饭、细细地咀嚼,仿佛用饭是他的一生中的第一等大事一般,不过他眼光闪烁,不知道正在想些什么。

被离这么一个个瞧过去,见田逆和闾邱明与身旁宫女勾勾搭搭,动作不堪之极,不禁皱起了眉头,转眼向齐平公看了过去,只见齐平公有些神思不属的样子,紧皱着眉头,似乎心中有事。

被离心道:“他新任国君,为何并不高兴?”

这时,一个侍尉长浑身尘土,匆匆忙忙进来,跪在台下,满脸惊慌之色。

田恒见他满脸油汗,手忙脚乱,未等他说话,便沉声喝道:“如此慌乱,岂非失礼于人?”

齐平公看了看这人,问道:“什么事?”

侍尉长偷眼看了齐平公一眼,忽地伏地大哭。他这一哭,把殿中众人吓了一跳,殿中立刻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一齐盯在侍尉长身上。

齐平公脸色微变,田恒哼了一声,显是怒极。

侍尉长道:“启奏国君,小将奉闾将军之命,到城外接妙公主的马车,谁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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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平公道:“甚么?”

侍尉长道:“小将等在城外三十里处见到了妙公主的马车,只是护送公主的五十甲士已全部被杀,马车覆地,公主不知去向!”

“当”地一声,齐平公手中的铜爵跌在地上。田恒霍地站起了身来,殿中众人除了颜不疑冷口冷面外,无不色变。

田恒沉声道:“你等可曾周围找过?”

侍尉长道:“小将等赶到之时,尸体尚温,如果公主因变故藏在附近,应不出三里之外,小将等一边查找,一边四下呼唤,三里之内全已找遍,终是不见公主的踪迹,小将等猜想,公主多半被歹人劫持了!”

晏缺一张老脸惊得雪白,这妙公主人称齐国第一美女,是他女儿与齐平公所生,即他的外孙女,娇美可爱,十分得他喜欢,此时听闻失踪,怎不心乱?

人人心中都想:“什么人如此大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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