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剑歌

第十一章:疾风劲(1 / 1)

琴声如怨如诉,悲悲切切,在山间飘**,忽隐忽现,像一个四处游**的魂魄。有露水在树叶上凝结,准备待晨曦轻撒之时滴落。若有雄鹰般锐利的眼睛,就能见到山道之上,两个矫健的人影快速前行,衣袂飘飘,英姿勃勃。

薛灵舟和叶听涛在山岩之间纵跃,只一会儿功夫,就来到了山腰之下的风舞舍。叶听涛皱眉道:“何人夜中弹琴?”

薛灵舟道:“大约是修习勤奋的山中弟子吧,半夜里趁着清静出来。”

叶听涛道:“适才经过那第一个弟子舍时,便无人在外弹琴。”

薛灵舟道:“大哥初到此山,不明馆中情况,那第一个弟子舍是最低一级,越向上的弟子自是更用功些。”

叶听涛道:“还是谨慎些好,我一路行来觉得有些古怪,只是说不出怪在何处。”

薛灵舟道:“我听大哥的,方才我们绕路而行,避过了泉泠舍之上的散花步道,只是风舞舍向雁回舍的落叶步道却避不过,这落霞山中三条步道都甚是奇特,也须小心些。”

叶听涛点头道:“此行为来刺探薛姑娘失踪之事,那楚姑娘虽说要下山找你,但我们离开客栈之前尚未有她消息,多半仍在此山中,只是这山如此之大,也不知她在何处。”

薛灵舟道:“我瞧楚姑娘在馆中地位甚高,虽不知她是在哪一舍弟子,但一定不会在这山腰之下的两舍吧。”

叶听涛道:“她既出此山门,应当不会仍住在弟子舍中,你可知这山中还有什么别的所在?”

薛灵舟想了想道:“我还曾到过五音琴阁,那具尸体便是在琴阁中找到的。”

叶听涛道:“那琴阁在何处?”

薛灵舟道:“在风舞舍和雁回舍之间的一片桦木之中,还需再经过烟霞步道方能到达。只是这琴阁只管琴不管人,也只因距离较近才将尸体送往此处。我瞧那琴阁中只一老一少,不似与此有关。”

叶听涛道:“凡事不可尽信,那尸体既经施术,说不定阁中两人便是知情的,先去探一探再说。”

薛灵舟道:“也好。”两人商议已定,便经风舞舍前平台向散花步道走去,靠近弟子舍时两人脚步都放得极轻,因弹琴之人耳目聪敏,极细微的声音也能听见,需堤防一些。此时仍是深夜,风舞舍中静悄悄的,想来弟子都在熟睡。只有山间不明何处的一曲琴音仍然幽幽淡淡地响着,似鬼魅夜行。

这落叶步道得名之故亦与散花步道相仿,因山势奇巧,起风之时东边一片林木之中便送来片片落叶,恰巧飘在这步道之上,翻翻滚滚一阵停下,每日积累得厚厚一层,需弟子夜间打扫第二日才能行走。薛灵舟初来之时,为这如自另一界飘来的落叶而惊叹不已,似乎满天纷纷扬扬,然而一过这落叶步道,又是山石岩岩,残花成印,见不得这番景象了。

叶听涛走在前面,仗剑先上,只听脚下琐碎之声传来,原是这半夜之中,又有不少叶子积在此处,行走之间易生响动。叶听涛便提了口气,施展轻功,足不点地而行,果然地上落叶再无声响。薛灵舟也依样而为,只是他功力不及叶听涛,偶尔仍会一脚落得重些,便踩碎枯叶一片。一人隐在步道旁的山石之后,冷眼看着他们疾行而过。琴声忽而着一激昂之音,如有所语。

约过亥时,两人来到雁回舍之外。只见数十排弟子舍也如前舍般错落排列,只是其中几间亮着烛火,虽无声息,但想见有人尚自醒着。叶听涛便不与薛灵舟说话,以手示意让他带路,两人便向烟霞步道而行。薛灵舟知烟霞步道更与前两条步道不同,但忌惮舍中弟子,只得闭口不言,欲待走到烟霞步道入口再行示警。

雁回舍中,有极轻极轻的走动之声。薛叶二人将剑背在身后,直过了雁回舍数里之遥,薛灵舟才道:“大哥,前面要走的这条烟霞步道我们得走得慢些,不知怎的,在这上面每走一步整条步道都会鸣响传震,在上面弹琴更是声音传得极远。这里是山中最驰名的一条步道,说不定也有异人在此。”

叶听涛没有回答,只是喘了口气。薛灵舟有些奇怪:“大哥?”

叶听涛道:“……我在听。”

薛灵舟道:“咱们越往上,所可能遇到的弟子越是厉害,我曾在这山中见识了琴武道数遭,都是几无还手之力。”

叶听涛道:“哦?怎么说?”

薛灵舟道:“这馆中琴师以琴为兵仞,奏琴之时便可将劲力注入音中,你不知他何时发难,常不及拔剑抵御,况且这琴武道似乎深谙以静御动之法,对敌之时坐观动静,一人如阵,精修内功,化于弦音,厉害无比。”

叶听涛听罢不语,片刻道:“如此听来,确实不可小觑,先前在阴山之时,我见楚姑娘以琴音乱那黑衣人心神,还道琴武道不过尔尔,仅能为辅阵之用。”

薛灵舟道:“楚姑娘后来对我说过,她所学不过琴武道很少的一部分,她十岁便离开潇湘琴馆了。”

叶听涛道:“我想以指动琴弦攻击,当不能强行挥剑去刺这琴师本人,剑路一去入了琴音之网中,势必不妙。”

薛灵舟道:“是啊,那日我在烟霞步道与一琴师对敌之时,便是将气劲灌入剑峰,内功相拼,免去琴音乱心之虞,只是功力不及他,终还是落败。”

叶听涛道:“哦?其后如何?”

薛灵舟道:“此人不知是敌是友,将我送入了五音琴阁,便见到了那具施术化为我妹子的尸体,先前我本与楚姑娘同行,也是他传令而来,从此我便没见过楚姑娘。”

叶听涛道:“总是与此事有干系之人,再遇到他你便自己再向前行,由我来应付。”

薛灵舟道:“我留下可助大哥一臂之力。”

叶听涛道:“不用,以我师传内功,足以抵挡。”

薛灵舟还欲再说,叶听涛一挥手,示意莫再浪费时间,继续向前走去。薛灵舟只得跟上,自忖真遇危急之时,自然不能撇下大哥不顾,但他惦量那持霜鸿琴的琴师莫三醉功力,似乎与叶听涛也是旗鼓相当,只是不知是否会有更厉害的人物出现,想那曾于泉泠舍相遇的云栖琴师内功亦是深湛,不由微有忧虑。

过不多时,两人到了烟霞步道入口,稍停了片刻,确定上面无人才举步踏入。暗夜之时烟霞已散,这条步道看去便与寻常山道没什么两样,然而险峻曲折自在回转之中。薛灵舟尚记得须在何处打弯,何处向下,便走在叶听涛前面,手触山壁借力,尽量不去碰那铸道木板,然而身形过处,似乎刮过的风也起了微微的感应。须知这烟霞步道乃雁回舍与云栖舍弟子常来之处,便是为这步道传音之效,可与五音厮磨,如在步道各处聆听自己的琴声,于音感甚有进益。当日莫三醉在此与薛灵舟相斗,距离如此之远尚如近身相搏,也多赖此故。

行至烟霞步道回转之处,薛灵舟屏息凝神,堤防这隐在山壁之后的另一半步道有人,过了片刻,只闻风过而起的隐隐山音,并无其它声响。他这才蹑足而过,两人直下了烟霞步道,来到五音琴阁之外桦林之中,叶听涛道:“灵舟,你在山中可曾听闻这些馆舍排布有什么特异之处?”

薛灵舟道:“我曾听楚姑娘说,这馆中布置是有些关窍的,至于是什么,她也不知道。”

叶听涛沉吟道:“方才我们经过了泉泠、风舞、雁回三舍,又经过了落叶、烟霞两条步道,我观这馆舍排布,似乎是坐镇五行排位,又以步道辅佐相连,你说这山中共有弟子舍四处,那五行剩余的一数不知是什么地方?”

薛灵舟道:“大哥当真是观察入微,我在这山中数日到没注意过这些,听闻山顶还有一处凌风琴台,约在正中之位,不知可与此有关?”

叶听涛道:“这就对了,这座琴馆数经战火仍然屹立于此,可能便与这五音五行相合之道有关。”

薛灵舟点头道:“嗯,确是如此,这琴馆已建了数百年,果然有些门道。”说话间两人已深入那山腹桦林,树影微动,月华透过如盖桦叶落到地上,落到两人身上,山中琴音仍然未歇,叶听涛时时注意,但并未发觉有何异样之处,便只继续前行,五音琴阁,便在不远之处了。

薛灵舟借着月光,望见了那“五音琴阁”四字牌匾,向叶听涛道:“大哥,这便到了,我们且进去看看原先那一老一少两人可在此处。”

叶听涛答应了,两人走进琴阁,空气中仍有淡淡的檀香之气,只是那瓷花香笼已熄,阁中悄然无声。薛灵舟晃亮了火折,见左侧几案上有半截蜡烛,便点上了。烛光跳动着照亮了琴阁,只见阁中那数百把藏琴仍然静卧于斯,琴弦寂静,回思初来之时,有些恍如隔世之感。叶听涛在阁中四处查看了一会儿,向薛灵舟道:“这阁中所藏之琴,果然都是旷世奇珍,有些更是早已失踪的,若非你已来过,识得山路,只怕也没那么容易为我们所见。”

薛灵舟道:“嗯,当初来得匆忙,也没怎么留意过,听说这五音琴阁相比宋代的‘万琴堂’尤有过之。”

叶听涛若有所思,但未言语,稍顷道:“去二楼看看吧。”

薛灵舟点头,先行带路,两人去二楼歇宿之处寻找那阁中老者和青衣女弟子,但见凝月冥冥,几间房间房门都半开着,房中床铺整齐,清洁无尘,只是连薛灵舟曾经住过一夜的那间,一个人都未曾看见。薛灵舟道:“奇怪了,照那青衣女弟子所言,她与那老者乃是长驻于琴阁之中,替山中弟子造琴,又兼保管阁中藏琴,怎会两人一起离开?”

叶听涛道:“瞧这房中景象,两人显然离去未久,却并不急迫,看来是有人叫他们离去的。”

薛灵舟道:“大哥是说,这阁中会有埋伏?”

叶听涛沉吟半晌,道:“有此可能,这琴阁三楼你可去过?”

薛灵舟道:“没有,那日住了一夜,心神恍惚,没想到再上去一探。”

两人对视一眼,便退出房间,向三楼走去,脚下楼板发出“吱吱”响声,阁外桦林之中,有风裹卷着一些树叶盘旋而过,那弹奏多时的琴声渐渐低去,如羽毛飘落水面,在不经意之间已经停止了。凌风琴台之上,一个白衣女子随风而立,在那琴音终于消失时,低低一声叹息。

琴阁三楼是间不大的库房,角落里堆着些木材琴弦等物,有乌木书架几排,摆放着一些曲谱典籍,薛灵舟见了,忽然想起一事,道:“大哥,我曾听那守山门的弟子说过,琴馆之中所有弟子名录都收藏于这琴阁之中,不知是否在这里。”说着便将蜡烛往书架上照去,果见迎面一排上便有本一寸见厚的册子,书脊之上写有“潇湘弟子名录”四字。薛灵舟将其抽出,寻了书架边一张桌上放了,翻阅起来。

叶听涛道:“你想找薛姑娘的名字?”

薛灵舟边看边道:“也不全是,如若我妹妹真是死于取木造琴,那么便不是馆中弟子,这册上是不会有她名字的,我是想查查楚姑娘的事。”

叶听涛望着他不语,见他一手持烛一手翻阅有些吃力,便接过他手中蜡烛替他照着。薛灵舟回想楚玉声曾经说过的话,便自约莫十多年前入馆的弟子名录中翻去,见每月入馆者虽不甚多,但总有一些,但他直从十多年前翻到五年之内,也未见到“楚玉声”三个字,在近几个月弟子名录中,也无“薛兰”二字,却在册末几页标有“附册”之处后,见有个单独的“薛”字,写在十九年前,亦即辛未年之下。

“如何?”叶听涛见他没说话,问道。

“……有些奇怪。”薛灵舟道,合上名册,“确实无我妹子‘薛兰’,但也没有‘楚玉声’这个名字。”

“哦?”叶听涛道,疑虑之色自眼中流出,方欲再说,寂静之中只听得山上极远之处传来一声浑厚清亮的琴音,如海浪潮汐,随风而下。

“琴台传音?”薛灵舟一惊道,“怎会在此深夜之时?”

叶听涛道:“莫非有什么紧急之事,又或是我们行踪已为人发觉?”

薛灵舟道:“往常只有清晨才由馆主在琴台传音,为一日之始,这……”话音未落,叶听涛神色已变,举手示意他噤声。薛灵舟侧耳倾听,只觉阁外桦林之中树叶哗哗响动,仿佛突然有大风来袭,气浪浮动,自山中各个方位缓缓升腾而起,他惊道:“这……”

叶听涛左手握住碧海怒灵剑,脸色有些紧张:“早先我一直觉得有些古怪,又说不出怪在何处,原来这四舍一台分布五行之位,却是这等用处。”

薛灵舟道:“怎么说?”

叶听涛道:“如今一想,这五音琴阁位于山腹,乃五行阵中,江湖上有传言这落霞山世代相传有‘天玄五音’之阵,想来就是这个了。”

薛灵舟不禁变色:“那么刚才凌风琴台传音,便是这阵法之始?”

叶听涛点头道:“由山顶琴台号令,四舍一起奏琴,不知何等厉害。凝神,唯今之际,只有随机应变了。”

薛灵舟当即与叶听涛从窗口中一跃而下,立在琴阁之前,叶听涛握住怒灵剑剑柄,一声长啸,声若游龙,穿透团团袭来的气浪直冲九霄,便在此时,一道苍然而起的琴音自山顶以下云栖舍发出,数位云栖琴师坐于舍前平台,一齐挥袖,继而雁回舍、风舞舍、泉泠舍中弟子也一同拨弦而奏,乃是四舍接力,同弹一曲《广陵散》,虽分布极远,却音音无断,浑若一人,因其地势,以云栖舍为最强之音,便如四股极强之力长鞭般向薛灵舟与叶听涛进攻而来。风舞舍、泉泠舍虽距山腹较远,功力也不如山腰以上琴师,但合于阵中充为弱音,这一曲《广陵散》恰是起伏激越、**人心魄,只是为叶听涛一声长啸,故而缓得一缓,未能在阵发之初便慑人斗志,后继之音又连绵而上。叶听涛啸声甫毕,运足内功,碧海怒灵剑光芒一闪,铿然出鞘,只见剑身碧绿夺目,有隐隐血光在绿意之中奔腾,宛如海中怒灵,潮声隆隆。

薛灵舟先前见叶听涛对阵之时,怒灵剑虽碧绿奇异,但未见血光出现,此时不禁心中一惊,原来这怒灵剑乃是上古神剑,铸剑之时嗜血无数,因成剑魂呼啸,需持剑者以自身心魂灌注其中,融为一体方能发挥极致之力。经千年之功,历战无数,更终成碧海怒灵,汇于剑身之中。此时叶听涛心知这‘天玄五音’之阵一旦发动,自云栖舍以下众多弟子联手对敌,其势真如山海之力,稍一不慎便要被琴曲震**所噬,是以一剑甫出便全力制敌,只见他左手持剑,依琴音所来方向而剑招挥动,怒灵之力与天玄五音相撞,便似海浪相搏,云岚相啸,桦林之中树叶纷纷为此撞击所撼,飘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