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民间习俗,阴间黄泉与阳间河水相通,若要烧化纸钱,须在河畔;若方圆几里无河,可焚于树底,树下有水,与黄泉通。 祭奠用的纸钱,文雪鹭选的是剡溪的藤纸,文升鸾自小不懂这些规矩,藤纸置于日光下,只见其洁白光莹、质地细腻。 文女郎啧啧称奇道:“从前祭拜先人是阿爹准备这些,如今是你,偏我不懂。” 文雪鹭从他阿姐这话中品出那么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心弦一颤。 “阿姐的手是拿大刀的手,这些琐碎小事,怎能劳驾阿姐。” 幼时家中并不富裕,双慈早逝,阿姐十四岁时便开始在坊间杀猪,供他读书科举,如今虽食官家俸禄,却从不敢忘恩负义,他绝不会自诩青衿,而妄图越过阿姐去撑起一家门楣。 文家,永远先有升鸾,后有雪鹭。 文女郎看看指间老茧,笑道:“年富力强时,还能干干体力活,以后老眼昏花,四肢孱弱,不知道要如何呢?” 文雪鹭头一偏,眼角沁泪。 漆萤只觉得两人奇怪,问文升鸾:“阿姐哪年生人?” “元嘉十三年。”不过二十五岁。 比她小了七十余岁,虽然话说得难听,但是她当他们老祖宗都绰绰有余了。 漆萤揉揉小猫脑袋,不作他言。 藤纸在火焰中被燎成碎金沫,热气灼得猫毛都蜷起来,漆萤抱着乌圆走远了些,不禁在想:若是让活人给她烧些纸钱,她能收到么? 只是怎么和文雪鹭说呢? 难道告诉他,你别念慈音的名字了,念我的?文雪鹭大概会被吓哭。 漆萤灵光一现,想起枕微。 暗中措辞之际,忽然听间山野间有人鬼哭狼嚎,循声望去,只见一老叟携一稚童从林间跌跌撞撞跑出。 老叟怛然失色,小童哭号不止,陌上有行人去拦,他二人只一路狂奔,如避恶鬼。 文家姐弟懵然无知。 “我去瞧瞧。”文升鸾率先起身,雪鹭连忙拉住她,“阿姐,不要莽撞行事。” 两人还在拉扯之际,漆萤已沿着林径小道上了山。 行至山顶,夕照烧云,千嶂暮霞。 山顶有古树,树冠向西延伸出一脉天青,叶间有碎日浮沉。晚秋之时,这古槐树却是“硕果累累”,细看来,那枝桠间垂吊着的,并非硕果,而是——人骨。 林间有风挟叶,白骨簌簌喧哗。 似风铃。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 人骨被移交至万年县衙内。 仵作伏尸勘验,除一些零碎趾骨外,主体躯干尚且完整,唯一颗头颅不见踪影。 骨节间附有风干的余肉,又有凌乱齿痕,仵作猜测,尸体在遭受肢解后,又曾投喂给狼犬,将其皮肉撕咬殆尽。 至于死者身份,尚无半点眉目。 杀人并肢解的恶贼,更是无从查起。 县衙书吏将勘验记录呈报于县令,县令无可奈何,再往上报至京兆府衙,却仍毫无进展,至此,成为一桩悬案。 长安各坊间惶恐不安,甚至有人传言,乃是妖孽作案,京兆府想控制这等暴论,却屡禁不止。 这夜文雪鹭睡下,文升鸾提着灯到漆萤屋中,“我有事要问你。” “阿姐请说。” “慈音真的走了么?” “嗯。” “鬼会杀人么?” 漆萤不语。 文升鸾暂且将此话搁下,“从前我没问过你的身世,你说你并非是天师,只是无故生了一双阴阳眼,能与鬼魂相通,仅此而已?” 漆萤并不是那么愿意骗人,犹豫片刻,打算将她是鬼身的事告诉阿姐,左右她也不怕这个,将要开口时,枕微连忙唤住她:“别跟她说!” 漆萤只得对文升鸾道:“仅此而已。” 阿姐走后,漆萤问为何。 枕微有些惆怅,“我知道你与文家阿姐关系好,其实也并非信不过她,只是担忧日后会给她们徒增麻烦。” “什么麻烦?”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你整日逗猫遛狗,乐得自在,但是长安并不像你想得这般平静。” “厉鬼杀人,入了阴司地府也是要打进地狱,受尽酆都千百般酷刑的,慈音她,已经无法再去黄泉往生了。” _ 这夜,长安落雨,敦化坊西隅忽有人喧哗起来,那人从周家院墙摔下,悚然大叫不止,坊间巡视的武侯捕循声赶来,厉声呵斥道:“何人在此闹事?” 那人却骇得瘫坐在地,几近昏厥,口不能言。 武侯捕满腹狐疑,登上院墙去看,提灯一照,只见空庭阶下,一颗森白的头颅搁在正中央,被雨水浸得莹润光洁。 发现头骨的人呜呜咽咽一通自述,才知是他家的狗夜间出去了一趟,回来后狂吠不止,他疑心其中有蹊跷,跟出来看,爬了墙,便看见方才那一幕。 纵是夜雨霏微,武侯捕也知耽搁不得, 用木匣装了头骨策马往县衙奔去。 县令仓促间执伞赶来,斜扑一身冷雨,又见这水淋淋的头颅,空荡荡的眼眶,一时惊悸难忍,捶胸顿足道:“怎生又是死人骨头,快、快传仵作来……” 后经仵作勘验,头骨上同样有斑驳齿痕,与那无头骸骨无疑同属一人。 衙役查了,周家唯一人,姓周名缮,尸骨身量也与此人一致。 敦化坊数日来常有官兵进出查案,周家毗邻的户舍皆在巡查范围之内,漆萤身份有疑,又逢多事之秋,文升鸾只怕她沾染上是非,给了钱让漆萤去驿馆小住几日,待此间事了再回来。 乌圆留在文家,漆萤自是不必住驿馆,遂与初来长安时一般,在朱雀街上隐迹游荡。 “妖鬼之说甚嚣尘上,你怎还敢这般大胆?当心天师捉你。”枕微道。 漆萤不以为意,甚至从掌心凝出一丸鬼息,蓦地散出去。 枕微大骇:“你疯啦!” 月下长安,鬼影伏夜而出,见得呜呜鬼声,如蛩乱鸣。 漆萤有所感,抬头往半空望去,一少年郎君坐在高楼檐脊,晃着脚,笑盈盈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