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窈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出身,却也不曾为奴为婢过,即使那时寄住在山寺,住持和妙静也并非将她当做婢女使唤。 什么阿禾更不必说,分明是裴璋在用她当初乱编的假姓嘲讽她。 她唇角的冷笑压都压不住,在心里咒骂了他好些遍,可次日再见到裴璋,仍然不得不挤出笑脸,尝试着去试探和讨好他。 只是那夜过后,他仿佛又变回了早前温和而又冷淡的模样,待她也好似当真与待这宅子里的其他侍女没有什么分别。 可终归只是阮窈的错觉而已。 她渐渐发现,自己越是放低身段,他便愈发好整以暇。漆黑的眼扫过她,随即眸中有极淡的嘲讽一闪而过,快得近乎让她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眼。 他根本就是在有意羞辱她,想要看看自己究竟肯做到哪一步。 阮窈越发觉得自己像个玩意,几乎要无法忍受裴璋这样面上温文实则轻视的姿态。 可她全然受制于他,身不由己,说不准哪日连性命都不保。一旦想起颈间那只冷冰冰的手,她在大夏天也像是被迎头泼了一盆子雪水,滚烫的怒火和焦躁就此被浇熄。 裴氏故宅中的侍者本也不待见阮窈,只因她是个身份不明的孤女,没有人会觉得是高高在上的裴大公子意欲待她如何,左不过是她仗着美貌行狐媚之事,才能够死乞白赖留在裴璋身边。 侍者之间偶尔也会私下闲谈,话里话外都曾说起过一名叫做温颂的女子。 温颂是泸州刺史之女,又与裴璋的伯父沾着些亲故。实则对于贵女而言,旁人反而不会大肆谈论她的容貌,而更为热衷于夸赞她的才情与美名。 但更为让人津津乐道的事,则是裴璋少时在这儿住的时候,他父亲曾相中了温颂,还一度为二人定下姻亲。 这门亲事后来因为裴父重病而打消,但留在泸州的侍者也都因此而识得温颂,一旦提起来便忍不住要面露惋惜。 这位传闻中的温娘子来寻裴璋的时候,阮窈恰巧在宅前的花苑中侍弄着墙角长势衰萎的凌霄花。 “温娘子请稍坐。”侍女笑吟吟迎了温颂进来,“公子这会儿正在书房内,奴婢晚些便去通传。” 亭中芭蕉浓绿,几株苍翠的修竹下置有可供休憩的茶桌,一片郁郁苍苍。 绿荫之下,来人一身面料矜贵的春纱襦裙,发髻上簪的珠花微微摇颤。 即便只是坐在石凳上,她的脊背仍旧纤薄而笔直,自有一股温婉沉静的风流态度。 阮窈不禁多看了两眼。 当真是个气质如兰的佳人,且上天待她也不薄,不必嫁于裴璋这个伪君子,自然是件好事。 只可惜温颂与端容公主不同,似乎并无半点要移情的意思,仍要一门心思恋慕他。 宅中最为年长的侍女叫绿茗,她眼尖,使唤着阮窈去取茶点送来,自己则在温颂身旁同她说话。 还不等阮窈端着茶盘走近,就先在茶桌外被一只不曾见过的狗给拦了下来。 这狗中等体格,浑身雪白,正露着一排参差的犬齿,朝着她手中的吃食狂吠不止。 阮窈生来就害怕猫狗,瞬时间头皮发麻,脚下步伐也不由自主僵住了。 温颂听见响动,侧目朝着这边望来。绿茗瞧得直皱眉,只得走上前来,好言好语去哄那白狗,又压低嗓音斥了阮窈一句,“你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把茶点送去桌上。” “我……我怕狗,”她面色都有些发白,“有劳绿茗姐姐搭把手,我就先回去整花了。” 绿茗闻言,不满地瞪向她,“这狗是公子还在泸州住时赠于温娘子的,身份比你金贵的多。你如今既做了侍婢,又哪来挑挑拣拣的道理,莫要在温娘子面前失礼……” 一番话还未说完,温颂那只狗似是失去了耐心,竟扑到阮窈的裙上试图去扒拉她手上的托盘。 她一颗心跳得飞快,再顾不得绿茗的训话,急急退了几步想把狗甩开。谁想那狗的脚爪竟勾住了她裙上的布料,不仅没有如愿甩开,反倒激得狗愈发贴着她扑腾,嘴里乱吠不止。 “这位姑娘,雪团是不咬人的……”温颂似乎起了身,嗓音温婉,不紧不慢地劝了她一句。 阮窈又如何听得进去,情急中踢了这狗一脚,托盘里的热茶也洒到了狗的毛上。 白狗被烫得一声哀嚎,绿茗在旁也吓坏了,见狗受了伤,这才伸手想来拦。可狗痛得发了狂性,嚎完立马又去扑咬阮窈。 她慌不择路,也早顾不上茶盘了,转头正要跑,小腿肚上就被狗狠狠咬了一口,瞬时间便痛得她眼泪往外涌。 第28章 雪团狗都比你金贵 阮窈腿上痛得钻心,冷汗一瞬间就冒了出来。 而令她惊恐的是,这只白狗咬住她不肯松口,吓得她忍不住要哭喊出声。 直到温颂的侍女想办法将狗抱开,她跌坐在地上,浑身都在颤抖。 温颂细细看着白狗肚皮上的踢痕,显见得有几分心疼。 她让侍女抱着狗一番安抚,这才轻蹙双眉,望着阮窈问了句,“伤的可重吗?” 万幸这白狗算不上大,可犬齿到底结结实实扎进了皮肉,阮窈狼狈地刚爬起来,就被绿茗扯了一把,忍着痛跪在温颂脚旁。 “重。”她眼下还噙着泪,如实答道。 温颂默然片刻,语气有几分不解,“方才你若是不跑,雪团自然也不会咬你。”她似是这时才打量了阮窈两眼,继而问道:“我不曾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绿茗面色也十分难看,小声对着温颂解释了两句,“温娘子,阿禾是公子此次从江南带回来的侍女,不懂得规矩。” “便是再不懂规矩,也不该踢我们娘子的狗儿。雪团原就是公子回洛阳时赠予娘子的爱宠,还未来得及见公子,倒是先被……” 说话的女使抱着白狗不断安抚,眸中含着几分愠色。 温颂很快轻声制止了她,“不得失礼。” 阮窈觉得自己腿上在流血,她想起从前听闻过一种叫做恐水症的病,人在被狗咬了之后,不出七日便会疯疯癫癫而死。 她面色惨白,越想越觉得惧 怕,再不愿听温颂与绿茗的话,只想着起身去清理伤口,却又被温颂那侍女给拦下。 “我们娘子在问你话,你听不见吗?”她似是动了怒,“裴府如何会有这般不懂规——” 侍女话音未落,一道清冷的男声淡淡传来。 “何事喧哗?” 在场的人瞬时间都住了嘴,朝着花苑外看去。 翠竹下,他一袭青衫,身形笔直如松,正蹙眉望向阮窈所跪的位置。 “表哥,”温颂唇角情不自禁扬起,越发显得眉目娟秀。 她行止端庄,纵是欢喜,仍依照规矩盈盈向着裴璋行了一礼,这才迎上前去答了他的话:“雪团贪玩,一时追逐起送茶点的侍女,这才起了些磕碰。” 温颂的话语里转而又含上极淡的委屈,“本是想将雪团带来给表哥看看,离家前还着意给它擦了澡,不成想闹出了这番动静。” 她伸手轻抚侍女手上抱着的雪团,继而望着白狗肚皮上的脏污微微拧眉。 阮窈眼眶渐渐发红,将喉头的酸涩重重咽了下去。 她活了十八年,在此之前,还从未遇到过比人还要金贵的牲畜。 就因为雪团……是裴璋曾经养过的狗。而温颂不但是他的表妹,二人还曾有过婚许。 绿茗斥她的话像是蚊蝇一样在她耳边反复地转,“身份比你金贵的多。” 她脑子里正嗡嗡作响,便察觉到有道目光凉凉落在她身上。阮窈不想去看他,眼泪顺势砸落进泥土中。 说来可笑,她这会儿居然止不住的害怕,怕自己真的会因为踢了狗而被责罚。 若不是因为裴璋,她又怎么会像眼下这般狼狈。费尽心思与他相识一场,当真半点好处没捞着,如今还成了供人差遣的仆奴,连温颂的一条狗都不如。 当下所有的疼痛和委屈都转而化作无名的毒火,不间断地燎烤着她。她几乎再忍不住愤然,想要大声为自己辩解,也想要大声咒骂他。 可他不知在想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却并未回应温颂的话。 “绿茗。” 再开口的时候,裴璋的嗓音听不出喜怒,只显得有几分沉:“带她下去处理伤口。” 阮窈一直悬在心口的那股气这才顺了半点,她匆忙擦掉眼泪,走前抬头扫了他一眼。 裴璋正看着侍女手上的白狗,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 “表哥?” 眼见绿茗扶着阮窈下去了,温颂不由怔了怔,眼中也露出了一丝茫然。 裴璋眸光黑沉沉的,带着些许她看不懂的情绪。 “犬本该畏主,可倘若你惯纵,便会惹出祸事来。” 他低头看她,语气并不重,温颂心上却陡然一跳,面色也不禁有些发白,没有再试图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