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这一生……只想看一看这,大周城池啊,我若真为了自己,哪里还会在这里苟延残喘。” 卢文颂低低念了一声,“把消息送给她吧,如今城内戒严,怕也出不去,只有明日一早启程之时才能送出去,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至于卢家,叫他们小心抉择,好自为之,文颂替他们给他们留了最后一道保命符,算是报了生养之恩,日后世上再无卢文颂,自求佛去吧。” 什么船都想搭上?那卢家早晚被削得头皮都不剩,哪里都没有容身之处。 侍从对上卢太妃常年茹素的脸,刹那之间,瞧见了原本温润出尘女子眼中的森冷锋刃。 世家女子,从来刚骨。 天,终于亮了。 皇帝仪仗和一串宗亲勋贵仪仗浩浩荡荡出了城门。 直至都下了车轿,皇帝一回头,才诧异道,“崔师傅,您怎么来了?” 昨夜被下诏围了的家族中,也有崔家。 崔耀微微一笑,他这些时日瘦了些许,显出最初文人的清癯风骨来,“我不来,我那逆徒怎么会来。” 元谌一怔,下意识以为是先帝和自己。 当年崔耀也为他们讲过经典。 但旋即他意识到了,崔耀再德高望重,那也不能这般说一个皇帝。 他口中的学生,不是他和明岐。 是他悉心教导赐字,看着那孩子长大的。 元延盛。 他心底骤然生出些足以吞噬许多东西的硕大漩涡,在萧瑟的江风吹拂下,忍不住想,元煊当真是好命啊。 即便元煊生而为女,可当世大儒,依旧不认自己为天子师,偏要坦坦荡荡承认她是他的徒弟。 可凭什么呢? 元谌和元嶷一般在心底生出了一个问题。 元延盛她凭什么得人心? 他转头看向了穆望,穆望的袍子被风吹得飒飒作响,似乎察觉到了帝王的注目,他转过头来,冲元谌一笑,“陛下放心,今日有我在,定能护您周全。” 元谌忽然就松了那口气。 倒是也不尽然。 第146章 遗诏 大军跟着仪仗出城的时候,元煊正站在金镛城墙之上。 长孙行甲胄加身,“殿下的布置我不敢置喙,可李都督还有半日行军方至,您却偏要自己攻城,叫子彦前往祭天大典,可您才是最该去祭天大典,力挽狂澜,杀綦贼伪帝的人。” “而且……那几日城门混乱,我不曾着意穆子彰的私兵多寡,这几日操练之时我站于瞭望台,他从始至终支持的都只是下一个皇帝,但穆家满门堆出来的重臣,从不甘心屈居旁人之下。” “子彰必有后手。” “我知道。”元煊淡然听着长孙行的话,知道他是怕她与穆望留下在京中的后手正面相撞,穆望到底与她相识多年,且穆家所留在京中的势力比她更为根深蒂固。 “我还知道,你跟着我,他势必不会再放过长孙一家,他不会猜不到,跟着他的私兵,势必会因为綦伯行掣肘被留在洛阳之内,最多只能安插入皇帝的千牛卫中,那最多只有二百人。” “所以他势必在城外还藏着一个至少五千人的精兵,以他穆家的兵法私传,那么他一定不会将重兵部署在拦截我们的路上,因为綦伯行也想要拦住我们。” “那么他的兵,一定会放在那里,其余的部属都不过是望风的。” 元煊拔出剑,剑光在空中划出流线,点在了洛阳东侧一角。 “所以我将崔松萝放在那里。” “崔松萝曾经收到过许多穆望家中的私礼,她心细也心善,一定会发现城内端倪,刘文君带着我的手谕,城内的僧兵足以牵制穆氏私兵一些时候。” “我最担心的倒不是这个。” 元煊转头看向了长孙行,“我们知道子彰的路数,他也知道你的路数,甚至他比我更清楚你,这些年来,究竟又多学了什么,子彦,记得我说过的吗,祭天大典第一箭,要你来射出,不要后悔。” 穆望一定知道他们会先打回洛阳,就算他们不打回洛阳,也一定被伏兵逼往洛阳,拖延去祭天大典的时间,届时他们赶到之时,什么挽回都晚了。 长孙行默然良久,从齿间挤出几个字,“他怎么敢?” “长孙家和穆家世代交好,那也是他的伯父!他怎么敢?!” 长剑划出流畅的弧度,轻飘飘回了腰间。 她错开长孙行的视线,“饮鸩止渴,不止你我。” 权力是这世间最无药可解的毒,一旦沾染,必定上瘾。 说来还要怪她。 毕竟穆文观,是她亲手杀的,穆子彰学会了。 “臣长孙行,定不负殿下圣恩。” 元煊没有回头。 他们都寒食加身,无药可救了,可这江山还要救。 死一个人,死千万个人,今天都要为这荒唐的皇位做个了结。 “将士们!”元煊太走下城门,看着早就整装待发的将士,“今日綦贼挟伪帝祭天大典!綦贼牵制洛阳百官,当中有些是你们的家人,有些是你们的恩师,或许有些,是你们常见的檀越,君父被害,尸体被辱,国母幼子皆死于綦贼之手,我为人子人臣,不能忍,你们想来也不能忍!” “我们几日前被迫放弃洛阳,今日我们,就杀回去!!!为了大周国本归于正统!为了你们洛阳城的家,和亲朋好友!随我出城!” 元煊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长孙行和被安排跟着长孙行的灵远。 这一眼,疑虑深埋,只余高炉熔铁,与子同袍。 其实她也没有当真将全部底牌告知这两个人。 她也思量过许久,放这两个人离开,到了祭天大典,会不会就此反水背叛,。 所以最初回金墉城,她只叫贺从接手操练僧兵,却将长孙行支给了惠隐。 他们战马不算太多,长孙行跟着操练的骑兵不过兵力的十之一二。 可祭天一局,她亦不能叫长孙行心中有憾,这是她身为君主必须替麾下人考虑的。 元煊深吸一口气,四五年的时间,她疑心深重,再难信任他人,可在这关键时刻,她必须信任他们。 人生处处是赌局,成败由人,但元煊不再害怕背叛了。 她抬眸,眼中燃着滔滔火焰。 日出东方,赤云漫天。 天既破晓,杀。 大军兵分两路,元煊带兵直抵洛阳城下。 那城门本因着先前綦伯行攻城刚刚修缮,可偏生这修筑城门的就是元煊所率中军。 他们轻而易举近前,元煊勒马仰头,“洛阳城内中军!想必你们忌恨本王断尔等家族勋入仕之路,可如今綦贼强令京中官员全部前往祭天大殿,只留你们守城!想必你们当中有人的族人亲眷也去祭天大殿,诸位可要猜猜,綦贼嗜杀成性,又格外记仇,他又为何要选在开阔可用兵的地方祭天!” “你们还要为綦贼守这城池做什么?我元延盛一日为元氏子孙,便一日守这元氏天下,你们还要认贼作父!眼看那綦贼把持京都,操弄皇权,毁我大周江山吗?” “你们若再执迷不悟,我元延盛宁可背上这千古的骂名,也要拨乱反正!做一回攻入自家都城的叛王!来人!给我破开这城门!” 元延盛挥手,攻城的冲车上前。 冲车刚刚撞门三次,大门已经轰然打开。 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大门正中,元煊刚刚松了一口气,旋即目光一凝。 “臣卢文瀚,恭迎清河王!” 元煊一时未语,她依稀记得,卢氏文字一辈,卢文瀚是老大,曾是先帝侍讲,却最是沉默寡言,似乎从未为先帝所重。 卢家表面似乎从不站队,尤其是一代长男。 元煊觑着大开的门洞,和第一次出现在自己前路上的卢家人。 她犹豫片刻,没有下马,挥手示意,“入城,凡綦、穆二贼麾下之人,杀无赦。” “贺从,带你的人接管皇城宫禁,越崇,带你的人去牢里捞人。” “剩下的,跟我出城。” “殿下稍候!臣有要事禀告!” 元煊终于勒马,看向了卢文瀚,等着他的下文。 “此事涉及宫内密辛,还请殿下近身说话。” 卢文瀚仰头,瞧得清楚,眼前人上挑的眉尾并非当真在意,而是俯瞰猎物的玩味杀意。 他其实甚少认真看这位殿下,这会儿才发觉,她满身洒金,背脊挺直,不必对上眉眼,打个照面就足够迫人,恍然是帝室独有的杀伐相。 难怪卢文赐要说,“相无半分似吾妹,唯有胸中建安骨。” 他们卢氏,历经三朝,平稳度过了多次狂澜变迁,到了今朝,居然有些穷途末路了。 元煊不下马,也不折腰。 卢文瀚犹豫再三,终于还是自己走近了一步,“先帝曾有遗诏,殿下可知晓吗?” 元煊抬眉,“遗诏?倒是不曾听闻,难不成在长乐王手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