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绵的城墙,宏大的城门……然后是波光闪耀的水面,缓缓倒退的垂杨,伴随着若隐若现灯火的是低低的丝竹管乐……然后是一片城市的熙攘喧嚣和贫穷悲苦交替闪现……再是一座高高耸立的挑檐亭阁、一畦种满鲜花的园圃、一个蝴蝶形状的池塘,最后,是一张隐隐约约的女孩子的面容……
周远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又一次大汗淋漓,几近虚脱。
他挣扎着坐起来,背脊上仍残留着刺痛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他确信昨天晚上的一系列遭遇并不是一场梦。对于像他这样失去记忆、茫然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人来说,很容易会分不清真实和梦境。
大约六个月前,周远朦胧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黑暗狭小的屋子里,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药味。
他的头脑中完全是一片空白,就像一夜风雪后骤然开门的那个清晨,所有的一切都被白色覆盖,辨不清轮廓。
接下来的两天里,周远像一具行尸走肉那样在**躺着,不言语,也没有什么表情。他隐隐可以感觉到有人在他的床边走动。通过眼睛的余光,他似乎看到是两个年轻的男生。每次他醒来时,其中一个男生会喂他食物,另一个则会端来汤药,然后把他的脉搏。周远则机械地将食物和药吃下,然后又沉沉睡去。
差不多要到七八天之后,他才慢慢感觉到一些最底层的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开始恢复过来。
再过了十来天,他终于渐渐恢复了基本的语言能力,也想起了天地星辰,人兽花草,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以及诸如此类的世间常识。
但是无论他多么努力,他都无法记起任何在他醒来那刻的时间点之前的事情。他是谁,他曾经做过什么,他的父母家人在哪里,全都遗忘得一干二净。
那两个守在他身边的男生,一个就是张塞,另一个,周远依稀记得张塞叫他“大可”。 那是一个长得不像大夫,但是举手投足、语气神情都很像个大夫的人。
大可在替周远做了一次非常详尽的身体检查后,和张塞跑到屋外说了很久的话。自那以后周远就再没有见过大可。
又过了许多时日,周远开始能够保持长时间的清醒,并下床简单走动。张塞于是开始给他讲过去的事情,说他们两个是表亲,几个月前杭州城郊爆发了一场瘟疫,他的父母不幸都病逝了,他也病得奄奄一息,好心的邻居把他带来姑苏城投靠他的表哥。他最终在连续数十天的高烧中被抢救了过来,但是却失去了记忆。
周远听了这些叙述后难过了很久。世上承受失去双亲的痛苦的人并不止他一个,但许多人至少保留着关于父母的回忆,可是他不管怎么努力,却连一点母亲温柔的触感和父亲有力臂膀的依托都想不起来。这种挫折让他的孤独感变得格外强烈,几乎让他丧失恢复身体机能的欲望。
然后梦境开始时不时地在夜晚侵袭他。
梦境古怪而令人费解,却惊人地一致,反复重现。梦境遥远而疏离,像是完全发生在别的地方,甚至别的时代,却又有令人窒息的现实感。
这让周远忍不住想去探求梦境的意义,却又不知道从何入手。
有时候,当张塞出去上班以后,周远会产生想偷偷溜出去看一看的冲动。哪怕只是在附近,哪怕只走出去一两条街道,或许就可以给他一些提示,让他回想起什么来。但是对外面世界的空白记忆还是让他怀有恐惧和不安,就像要他用**的肌肤去贴向冰冻的湖面一样。这种恐惧和不安与他对外面世界的好奇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总是在他跃跃欲试的时候让他踌躇不决。
但是自从昨晚发生了这一系列事件后,当他终于在现实中体会到了梦境的真切,并追随着梦境,从姑苏城宏大的城门经过,融入那一片灯火辉煌和阴暗鄙陋之后,这一切便都不同了。
周远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一圈,舒松一下酸疼的肌肉。这是一间简单而整洁的客房,散发着一股好闻的清香。书架上摆放着书籍,床头的一个柜子上整齐地叠着一套洗净烤干了的黑白色的衣裤。昨晚季菲带他来到了这个位于姑苏城闹市却幽静的宅院里,让他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了现在身上这套睡衣。
这时房门上响起了几下轻敲,然后打开,季菲端着一盘丰盛的早餐走了进来,她穿着淡粉色的裙装,和昨晚相比,少了几分成熟的妩媚,多了几分少女的青涩。
“早安!”
季菲把餐盘放到桌上,招手让周远过来吃,同时把一张《武林传奇》放在餐盘边上。
周远坐下后立刻看到了黄宗耀和丁香月被劫的新闻,又瞥见标题下面“土弓”的署名,知道张塞今早回到报社对微澜山庄的绑架案做了报道。张塞既然还能写报道,便说明他滚落山沟后并无甚大碍,这让周远舒了一口气。
报纸当然是季菲故意放在餐盘旁边的,她观察着周远的表情,知道他认出了张塞的笔名。这样,便算是默默地替张塞报了一个平安。
周远昨晚没有吃饭,此刻是真有点饿了。他就着豆浆狼吞虎咽地把汤包和糕点吃完,抹抹嘴巴说道,“我还没有感谢季姑娘昨晚救了我呢。原来你是燕子坞的毕业生,怪不得武功这么好。”
他边说边指着书架上许多印着双燕徽章的武学教科书。周远过去几个月一直在看张塞的那套《武林史》手稿,知道燕子坞是一所有着千年传统的伟大武校。
季菲淡淡笑了笑,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周远对面,顺手递给他一块手绢。
“不用客气,我会尽快帮你找到表哥的。”她说。
“谢谢你,季姑娘。”
两人很客气地相视一笑,同时也都各怀心事地舒了一口气。
周远那一边,很庆幸季菲并不知道他的表哥就是写桌上这篇绑架案报道的采记,因此不用担心会马上将他送回到张塞的那间方寸小屋里去。自从昨晚经历了梦境的真切,他的心中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想要去完成一件什么事的使命感。尽管这种使命感仍然模糊不定,让他很痛苦迷茫,但是想要把这种感觉弄清楚的渴望已经完全压倒了一切。
而季菲那一边,也很满意周远看到报道后并没有急着要去找张塞,好不容易和周远相遇,她绝不愿意让他再次被张塞隔绝起来。尽管很忐忑,季菲的心中仍是在隐隐期盼,周远会是解决姑苏城眼下各种危机的关键。
“昨天晚上,路过平安坊的时候,你的样子有些奇怪……”季菲说,她的语气尽量显得很不经意。
周远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让季姑娘见笑了。我去年底得了一场大病,虽然侥幸活了下来,但生病前的事情,却一桩都想不起来了,总是觉得很恍惚,所以常常会有些失态……”
“昨晚听到你说,你依稀记得来姑苏城,是要做一件什么事……究竟是什么事呢?”
“这个……”周远略有些犹豫,“我最近一段时间,每天晚上睡觉时,都会做一连串很奇怪的梦,在梦里我好像要去一个地方,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但醒来时,却总是忘了梦的内容,只剩一种模糊的印象……我原本以为这只是一个梦而已,可是昨天我被劫持后,坐船回到姑苏城时,那小河垂柳、城门灯火,竟是和梦里的有几分相似,好像我要去的地方就是这里,就是姑苏城……”
“那……你最终想起来是要来姑苏城做什么了吗?”季菲并不想让周远有被逼迫的感觉,但还是忍不住追问。
周远看着季菲认真的样子,略略有些奇怪,不知道这位燕子坞的侠女为什么对自己的梦境那么感兴趣。他摇摇头,“想不起来……不过就算梦境和现实有些相似,也未必有什么真实的意义,或许只是巧合吧。”
他一边这样说,一边把眼光聚焦到季菲的脸上。
在那些悠长的梦的最后,每次都会出现一个模糊的女孩子的脸,他现在已经醒悟,既然梦境里的城墙垂柳、屋宇巷道可以在现实中如此真切,那么梦中的女孩,很有可能也真实存在。
昨晚他第一眼看到季菲,就觉得这个美丽的女孩似曾相识,之后他就一直在回忆和印证,但却始终无法确认季菲是否就是那个梦中人。
季菲对周远的回答当然不满意。她不认为周远的梦境是没有真实意义的。相反,周远昨晚那种样子让她相信这些梦境隐含着重大的线索,不仅关系到姑苏城的安危,甚至可能和那跨越千年的预言有关。
“那你能不能说说梦留给你的那种印象,比如说,你是来做一件愉快、欢喜的事情,还是一件不好的、可怕的的事情?”季菲不依不饶,换了一个角度继续追问。
周远愣了一愣。每天早晨他从**坐起来,总是努力去回想梦的细节,却从来没有思索过梦的感情色彩,因为这毫无必要——梦境是那样的煎熬和难受,奢靡的喧嚣和沉重的悲苦就像冰与火一样,轮番袭来,一遍一遍地烧灼他,冻伤他,带走所有的希望和快乐。每次从梦中醒来,他都会一身冷汗,在压抑的心悸与恍惚中滞留很久才能渐渐摆脱出来。
周远不想直接说出这样的答案,他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梦里的感觉是很阴沉,不过……每次在梦里,我都努力在想办法改变这种阴沉的感觉……”
他低下头思索了片刻,又说,“似乎……我来到姑苏城……就是为了找到改变的办法……”
周远这番话在别的人听来,或许显得有些莫名其妙,不知所云。梦境本来就很虚幻,和现实未必有所联系。但是以季菲现在的心情听来,却正好迎合了她一直以来的担忧和焦虑。梦境的阴沉,正好对应着姑苏城局势的暗流涌动,危机四伏,想出改变的办法,岂不就是要来拯救这座城市?
“那,是要怎样去改变呢?”
周远无奈地摇摇头,“季姑娘,那些梦境,都只是一些割裂的片段,并无什么实质的内容或因果,虽然梦境时常驱使我有一种想要去做点什么的冲动,却也没有任何明晰的指引。再说我只是一个失去了记忆的孤儿,既没有什么能力,对外面的世界也一无所知,又如何能去改变什么?”
季菲看着周远,心想说到能力,只怕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去拯救姑苏城,只是你自己不知道罢了。
“季姑娘似乎在担忧着什么事情?”周远这时反过来问季菲。
季菲叹了口气,点点头,“怎么能不担忧呢?”
她用手指一指案几上的报纸,“丁香姑娘如今可是整个中原演艺圈子里最瞩目的人物,掳走她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要怎样丧心病狂的人才能干出这样的事!黄老板是我们宝生钱庄的创立者和最大的财东,江湖上一直以心狠手辣、两面三刀、六亲不认出名。他手下有几百个武功高强的家丁,却没有想到竟有人敢绑架他。这两件事,都不可能轻易地了结。”
“季姑娘是担心接下来会有很多报复与仇杀?”
“绝不是这么简单。”季菲摇摇头,“昨天姑苏城官敕的贞妇、孝子等道德名人也被人绑架了。另外,昨晚还有人试图在竟陵子台绑架阿玛尼家的千金和程太医的公子,不知道这些绑架案是不是同一伙人干的,如果是的话,那这些人实在是太嚣张了,竟敢在同一天里对那么多有权有势有名望的人下手,这肯定不止是绑架那么简单,他们简直是在炫耀他们的实力,是在向姑苏城示威,这一切的背后,一定有更大的阴谋!”
“我不知道背后是否一定有更大的阴谋。” 周远这时若有所思地说道,“不过在同一天做这些事,也许是个合理的安排。”
“为什么?”季菲没想到周远会这么说。
“就像季姑娘说的,昨晚被绑架这些人,全都是有权有势有名望的人,无论谁出事,一定在姑苏城引起轰动,大家就会多几分警惕,剩下的几个也许就不那么容易下手了。”周远回答。
“哦,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道理。”季菲点点头,心中禁不住佩服周远思索问题独特的角度。黄宗耀被绑架的事情如果被曝光,程太医和阿玛妮家一定会加强戒备,甚至禁止程少斌和桑央晚上外出吧。这样要在竟陵子台上对他们下手就会变得更难甚至是不可能了。
可尽管如此,这也反映了绑架者所属组织的强大,居然有能力多线作战,而且每条线上的实力都很强。
那三个黑衣人季菲昨晚亲自和他们动过手。典型的魔教武功,高深莫测,使人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安护镖局”。他们一开始出手时分明就是准备要杀死她,后来看到周云松使出“斗转星移”才为了确保完成任务而选择了逃遁。其实如果那三人当时留下来和他们硬斗的话,她和周云松未必是对手。
很难想象这样的高手会像山贼那样来搞绑票这样的勾当,魔教或者“安护镖局”是绝对不缺钱的。就算真的是为了钱,整个中原东西南北每天都有上百路人马在押送价值连城的镖货,劫镖远远要比这种高调的绑架要简单方便得多。
所以毫无疑问,这一系列事件背后肯定有别的更大、更可怕的阴谋。
“那你说这些人为什么要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情?”季菲忍不住问道。
周远看着季菲期待的目光,歉意地摆摆手,“我只是从逻辑上觉得他们这样行动合理,但对他们的目的,我真的是一点都猜不透。”
季菲自然觉得失望。但她也知道,周远失去了记忆,要让他仅凭一个晚上的遭遇就猜透黑衣人的意图本来就是异想天开。
但季菲的心中也忍不住涌起一股冲动,如果把从燕子坞事件以来所有的事,所有的前因后果都告诉周远,当他得到了所有的信息之后,是不是就能够像在鬼蒿林、在燕子坞那样,运用他超越常人的理性和逻辑,抽丝剥茧,理清头绪,猜破这一切背后所隐藏的阴谋并最终找到拯救姑苏城的办法呢?
这样的想法毫无疑问很诱人,但季菲最终还是忍住了,她并没有完全忘记张塞的警告。周远是曾经多次拯救过他们的同伴,却也是预言里魔教的最后一任教主,他每晚的那些梦境,他头脑里那种要来姑苏城完成使命的想法,本身就说明了他的不同寻常。唤醒他的记忆,很可能同时唤醒那神秘而强大的量子武学,这究竟是对还是错?当最终的风暴来临时,他究竟会站在哪一边?
周远看着神情凝重的季菲,突然说道,“不过呢,关于昨晚的绑架案,我倒是有一些线索。”
季菲没有想到周远竟主动要来帮助他分析绑架案,眼睛里闪出希望的光芒。
“昨晚那三个黑衣人胁迫着我进城后,在碰到你们之前,曾有一个穿着体面的瘦高之人匆匆跑过来向他们报信,说他失手了,叫他们去临时的地点交货……”周远说。
季菲听周远如此的描述,立刻觉得那瘦高之人多半就是竟陵子台那个姓谭的执领,“果然如此,看来微澜山庄和竟陵子台的案子确凿是同一伙人干的了。”
“那个瘦高男人说的话,还解答了我心中的两个疑问。”周远继续道。
“两个疑问?”
“嗯,昨晚我就一直奇怪两件事。”周远解释,“一是为什么他们绑了黄老板、丁香姑娘以后要进城。”
季菲听周远这样一说,心中也觉得有些不解,绑匪在城外掳走了黄宗耀和丁香月,应该就在城外找个隐蔽的地方将他们藏起来。他们居然还要冒险进城,有些不合常理。
“二是为什么那个瘦高的人失手以后要来找那三个黑衣人。”周远继续说。
“他当然是为了来提醒他的同伙啊。”季菲说。
“没有这个必要吧。”周远说,“他失手的话,自己逃走就是了。他跑来报信,反而把你和你的朋友一起引了过来,差点让这边的事情也弄砸,不是吗?”
“啊,对呀,我都没有想到。”季菲拍了一下手说道,“那……这是为什么呢?”
季菲已经放弃了思考,只是全神贯注地看着周远,等着他来揭开谜底。
“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那三个黑衣人昨晚的目的,或者说他们接到的命令,是要将丁香姑娘和黄老板绑架到一个特定的地点……这个地方应该在‘竟陵子台’附近!”
“竟陵子台附近?”季菲努力思索,却还是没能跟上周远的节奏。
“绑架桑央小姐的计划失败后,应该有人马上报告官府了吧?”周远问。
“那是当然,桑央小姐和程少斌的侍从家丁立刻就报了官。”
“所以姑苏巡捕的大队人马很快就会赶到竟陵子台。而此时如果那三个黑衣人还带着黄老板和丁香姑娘朝那里去,就有被发现的危险,因此那个瘦高之人才需要来报信,叫他们去临时的地点交货!”
“确实是这个道理!”季菲恍然大悟,她站起身来,“我这就去告诉周大哥和叶大人。”
周远立即摆手道,“如果官府这时候兴师动众到竟陵子台附近搜捕,只怕会打草惊蛇,不如我们悄悄去做一番调查,也许能有更深入的发现。”
“我们?”季菲一下子愣住了,“这……这不行。”
“为什么不行?”
“因为……既然那里是黑衣人的巢穴……一定十分危险。”季菲随便说了一个理由,“再说你我又不是姑苏巡捕,又怎么轮得到我们去查案?”
季菲虽然这样说,但心中却已经有些犹豫。周远光凭这一点零星线索就已经做出了这么多精准的分析,如果能够到实地去收集更多的信息的话,很可能会有更多的发现,甚至真的可以解开这些绑架案背后的阴谋。
可是让周远光天化日之下走进姑苏城的闹市,这也的确太疯狂了。对于江湖来说,周远已经死了,和慕容校长同归于尽,一起沉入了太湖的湖底。如果被发现他还活着,那无异于是在一个堆满了干柴的屋子里直接引爆了火药,直接会把姑苏城,甚至整个中原都炸得不可收拾。
“可是,季姑娘虽然不是姑苏巡捕,昨晚追踪绑匪奋力救人时,却义无反顾地承担起了武校生的责任呢。”周远仍不愿意放弃,“现在风声这么紧,黑衣人不敢轻举妄动的。这种绑架的案子,我们多犹豫一分,黄老板和丁香姑娘的处境就会更危险一分……”
“不行就是不行!”季菲这时拿出女孩子的蛮横断然说道。
她知道自己要从道理上和周远争辩是行不通的。此时的周远虽然记不得自己是谁,但是头脑里的逻辑和嘴巴上的反应一点都不比鬼蒿林时要差。
“我现在去找叶大人,你好好在家里休息,我一会儿会把门反锁上,这是为了你的安全!”季菲收拾桌上的碗筷,端起餐盘朝屋子外面走去。
“姑苏巡捕是找不到线索的!”周远在她身后说。
“你凭什么这么说?”
“因为他们不知道他们在找什么。”
季菲转过身来。周远的脸上洋溢着那种令她熟悉的自信,这种和昨天晚上截然不同的表情既让她感到希望,却也隐隐让她不安。
“那你说应该找什么?”
“我也只有到了那里才能知道。”周远说。他一脸认真的表情,但是在季菲看来这种回答显然很没诚意。
她瞪了周远一眼,露出那种不会让你得逞的表情,俏皮地对他摇了摇手指,表示让他死了心。
“可是季姑娘,你真的就不关心那些被掳的人的死活了吗?”周远不满地问。
季菲又怎么会不关心。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说道,“这样吧……如果姑苏巡捕三日内还找不到线索,我就带你去竟陵子台。”
“好,一言为定,说话算数!”周远脸上露出笑容,忙不迭地要和季菲说定。
季菲点点头,心中却不确定自己脱口而出的这句话究竟是对是错。
周远看着季菲离去,脸上的笑容渐渐转化为了思索。他走到床边,从柜子上拿起那套黑白色的衣服,双手禁不住微微颤动起来。
张塞告诉他,父母过世以后他来姑苏城投奔表哥时,就是穿着这套衣服。周远轻轻抚摸着布料,每次握着衣服柔软的质地时,他心中都会涌起莫名的伤感,因为这是世上唯一属于他的东西,也是唯一联系着他消失在一片茫然中的过去的物品。
周远将那条黑色的裤子拿起,从里翻出来,平铺在**。在淡灰色的衬里上,密密麻麻地有许多很小很淡,但是凑近了看绝对可以辨认的文字。
这件奇异的事情,是大约一个月前的某一天,周远在随意地摆弄衣服时发现的。裤子以及黑边白底的短衫的衬里中都有。周远本能地觉得这些文字和他的过去、以及和他每天的梦境有某种联系,或许可以成为解开他心中许多疑问的线索。同时周远也隐隐觉得张塞应该不知道这件事情,这位表哥对他接触到的东西都极为敏感,但是这套衣服却从来毫无顾忌地让周远可以随意换洗和碰触。
在时间上,这个发现也来得相当的及时,因为就在不久之前,他刚刚把张塞放在大箱子里的一大叠《武林史》手稿全部读完了。
阅读《武林史》在几个月里一直是周远最大的消遣。更准确地说,是他枯燥无聊的禁闭生活中唯一的支柱。《武林史》让周远对武林门派的发展以及和朝廷的关系有了全面的了解,但是最引起周远浓厚兴趣的,是《武林史》里对武学发展的翔实记叙。
当然,《武林史》并不是武学教科书,里面并没有关于武学框架推导的最具体的细节,但是这并不困扰周远,相反在某种程度上给他提供了一种练习的机会。大约有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周远根据《武林史》里勾勒的武学脉络,尝试着把最重要的那些武学成就之间被略去的细节一点一点重现出来。比如说《武林史》里只给出了黄裳的内力公式和张三丰的三大定理。而周远却根据他的理解一点点把两者之间的算学细节全部都列写了出来。
有时候周远自己也有那么一点惊讶,自己如何能够做到这一点。他隐隐觉得这应该不是特别容易的事,但他却做得自然而然,并没有花费太大的力气,就好像这些知识和思路原本就存储在他的头脑里一样。
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些事情替他打发了足够多的无趣时光。就在《武林史》中已经无法找出更多的挑战来填补他头脑的空白以后,衣衫里面那些奇妙的文字就显现在了他的面前。
之后的一个多月里,周远的每个白天都几乎全部被用来研读这些文字了。这些文字远不像《武林史》那样明晰易懂,但是周远并不感到气馁,反而觉得更有去钻研的动力。
搞清楚这些文字的先后顺序并不难,因为文字被分成了许多自然的章节,每个章节之前都标注着时间。周远原先以为这些文字是某个人撰写的日记,但是很快他就从语气上发现,它们更像是某个人所写的信件。
但是什么人会写如此晦涩难懂的信件呢?每一个章节里都只有非常简短的问候,然后就是大段大段的奇怪的描述和议论。而且在逻辑上非常的跳跃,常常是一封信讲的是一个问题,而另一封又是对完全不同的另一个问题的思考。
有些问题似乎和武学有关,但是和《武林史》里列出的那条清晰的脉络却完全不同,甚至有些矛盾。更多的,是对这个世界,世俗生活,人性,佛教,逍遥哲学,还有灵魂生死的思考。只是其中的大部分周远都完全无法理解。
但是周远还是发现了几段特别有意思的文字。一段是关于人的记忆,人格,知识,经历和善恶、道德之间的系统论述。不过这些论述刚展开到妙处,却戛然而止,似乎之后还有更多地信件,只是没有写到这套衣裤的衬里上。
另一段是关于武学的描述。里面很有意思地提到内力其实有两种来源,一种是源自阴阳差,根据《武林史》,这就是黄裳内力,另一种则源于所谓的“引势力”,而这种“引势力”是一种叫做“相对武学”的基础。
周远对“引势力”的概念一下子就着了迷,这个概念不仅和武学有关,背后更是承载着对空间结构的深刻研究,但让他失望的是,这些信件里虽然反复出现对“引势力”的思考,但是对这个概念本身的许多重要性质却没有详细解释,似乎是在之前更早的、没有写在这套衣服上的信件里就已经系统论述过了……
尽管这些神秘的文字无头无尾,支离破碎,但却带着周远徜徉在一种全新的、信马由缰、开天辟地的思考中。
而结合了这两天姑苏城中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以及刚刚开始逐渐苏醒的头脑中那些怪异却真切的记忆,让周远逐渐产生了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