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情决

【第十八章】空余恨(2 / 2)

“我愿意!”云涡下定决心,往月老跪下,“师父,弟子不孝,退出师门的决心已定!”

月老恨铁不成钢,却也无可奈何,便道:“去吧。”

云涡点点头,站起身飞到山谷上方,然后纵身往下跃去。

风声呼啸,凌厉如刀。

只听黑龙瓮声瓮气地道:“小丫头,你来这里做什么?”

“师祖!你先不要现身,我和文曲星转世有话要说。”云涡一下扑到黑龙的身体上,抓住了厚重的龙鳞。

黑龙道:“哼!你不会要多管闲事吧?”

“这件事关乎我能否退出师门,我必须要管。”

“退出师门?”黑龙一下子提高了声音,“你敢退!你究竟还认不认我这个师祖?”

云涡苦笑:“可是……”

她必须要远离是非之地,必须要逃离蓐收身边。要逃走,就必须摆脱掉月老仙徒的名头,否则就会给师父惹来祸端。

“可是什么?你胡闹!难道你就真的不想看看,究竟会不会嫁给蓐收,会不会成为首屈一指的上仙?”

云涡吓了一跳,忙道:“师祖,你别让他们听见!”

“怕什么,我结了结界,只有我和你才能听到。”

云涡这才放心下来。若是让峨眉山上下听到黑龙的预言,那她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没想到,黑龙继续道:“你若是不乖,我就告诉你师父,你将来要嫁给蓐收,让他给你准备聘礼去。”

“别!”

“那你别退出师门。”

“师祖,我非走不可,不能连累师父的。”知道这里有结界,云涡才敢将自己的真实目的和盘托出。

黑龙默了一下,才道:“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就这么嫌弃‘神奴’的身份吗?”

“难不成还要对蓐收殿下感激戴德?”

“若没有‘神奴’这个身份,你以为你罪仙的身份暴露,还能好好地待在这里?”

云涡一怔。

她的确没有想到这一层。神奴这个身份,相当于戴罪立功,就等于是赎罪。若是没有这个身份,光花薛就能将她拍个灰飞烟灭……

“我非走不可。”云涡心里难过,“师祖,你都不知道发生了多少事,师兄走了,桂花仙死了,他是桃花灵魔……”

黑龙叹气,山谷中的氤氲雾气更加浓厚,白茫茫一片。它道:“罢了罢了,你要退出师门,我也不拦你。”

云涡只觉得身体迅速飞升,是黑龙从谷底冲向上空。转眼间,黑龙便将云涡送到了山崖边上,龙尾在空中甩了个花式,便迅速消失在山谷的迷雾茫茫中。

“喂,别走——”

山崖边上的那人,骑马就要往山谷里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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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涡忙上前阻拦:“不要!”

枣红马扬起前蹄,嘶吼一声。烟尘中但见一人骑于马上,英姿飒爽,猎猎生风。

“你是谁?”马背上那人发问,声音清而脆,居然是名女子。

女将军?

云涡讶然,打量对方的确是一名女将,美丽容颜掩于面甲之下,只露出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

“我叫云涡。”云涡知道对方是文曲星转世,按捺下满心疑惑,“听闻将军驾临,特来接应。”

那女子轻笑一声,翻身下马,右手按在腰间一柄剑柄上,头上铁帽红缨飘扬。她伸手将头盔脱下,顿时露出了如瀑青丝和那张绝美面容。云涡只觉眼前一亮,便被她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一个文曲星转世,没做成位列朝堂的文官,倒是成了英姿飒爽的武将。真的有意思!

沙场点兵,马蹄飞雪,旌旗飘扬,竟由惊世红颜翻腕挥就,委实让人佩服。毕竟这凡间的战事政事,从不容女子插手半分。

云涡不由得惊叹:“没想到你是女子。”

那女子一笑,一对俊眉洒脱如走龙,给这张柔美的脸增添了许多英气。“我也没想到峨眉山男修众多,却是一名女修出来迎我。”

“请问阁下名讳?”

“李清风。”

云涡细品李清风三个字,只觉得人如其名,一身正气洒脱,心里定了一定。她笑道:“我其实不是峨眉山的土地,而是月老仙徒。”

李清风一喜:“你真的是月下仙徒?”

云涡微微点头。

“我有一事相求!恳请仙子出手相助!”李清风眼神一亮,“但求一段姻缘。”

云涡惊问:“你来这里和黑龙缠斗,就是为了这个?”

“是。”李清风皱眉道,“他们都说我是天煞孤命,注定一生茕茕孑立。我不信!与其那样,我宁愿把余生都送给黑龙!”

云涡无奈地笑。

李清风可是文曲星转世,黑龙怎么能吞掉她的寿元?

“将军莫急,我这就为你找出今生的良人。”云涡从百宝袋里掏出一枚月老白蚕,先对白蚕施法,待白蚕吐丝后,将白丝绑在李清风的手腕上,念动咒语后,一方幻境便在眼前徐徐展开。

按照常理,幻境中一般会出现李清风未来的夫君的。可是此时此刻,幻境中却迷蒙混沌一片,什么也没有。

云涡揉了揉眼睛,继续在幻境中找来找去。可是没用,依然没有任何男子出现。

她震惊万分,试图继续寻找,可是幻境已经开始消失,最后完全不见了。云涡记得月老和她说过,幻境中若是无人出现,那么就说明被测算人是天生孤命,命中就没有姻缘一说。

李清风盯着云涡,一直在等待结果,见云涡满脸失望,终于打破了沉默:“仙子,看到我未来的夫君了吗?”

云涡尴尬万分,诺诺地回答:“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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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不要紧,再看一次就是了。”李清风道。

云涡有些伤心,语气安慰地劝说道:“清风将军,你听我说,你命里没有夫君……”

“我不信!怎么可能呢?我曾经有三门婚事,不过都是没成罢了!”李清风霍然站起,上前钳住云涡的双肩。

“将军,这就是你今生所要面临的劫数。你我都不可更改。”云涡心里叹息。上仙应天劫,果然没什么好事。

“劫数?”李清风颓然后退两步,痴笑道:“胡说,我十三岁才名远扬,十四岁入椒房做了皇后娘娘身边女官,十六岁杀了来劫宫的反贼,十八岁随大将军一同上战场杀敌!到今年我已经二十二岁,从一个小小的百夫长升为一军统领!我不敢说我是天下第一才女,可也好过那些从出生就没行过万步的闺阁小姐!我怎么可能连她们都不如,落得一个孤独终老的下场?”

她惊才艳艳,横空出世,然而正因为如此,李清风才无法接受人生中的一点缺憾吧。

云涡劝慰道:“清风将军,事已至此,伤心也没有办法。我听说凡间有许多男子或者女子,命中都没有婚缘,却也过得一生坦**。”

李清风霍然抬起头:“仙子,都说命不可改,福自己求,这世间有办法改变我的婚缘吗?”

“这个……”云涡为难地拖长了尾音。

关于以运改命这件事,云涡曾经略有耳闻。

传说,某朝某代有个大官,受一个得道禅师点化,做下三千件善事,所以积累了许多福报。这个大官原本命中没有儿子,就因为这三千件善事的福报,他最后得了一个儿子。

因此,云涡曾经问月老,他们仙媒能不能引导凡人多做善事,以增加福报,让天生孤命的人有一桩姻缘,让婚姻不幸的人喜结良缘,让姻缘美满的人锦上添花。

月老却捋一捋胡须道,云涡,命中无子,和命中无姻缘是不同的!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云涡快言快语地回答,这样既可以劝说凡人多做善事,又能改变一些人孤苦的命运,何乐而不为?

可是,你以为命中有一桩婚缘就是福气吗?你认为嫁得良夫,娶得贤妻就是福气吗?

难道不是吗?

云涡有些吃惊。

若姻缘不是福报,那么他们仙媒整日帮凡人牵姻缘红线是为了什么呢?姻缘若不是福报,那孤独终老就是福报了吗?

月老只哈哈大笑,告诉她的修为太浅,随手就给云涡当月要做的修炼功夫加了三成。从那以后,云涡就再也不敢问这个问题了。

思及此,云涡无奈地答:“我也没有办法,包括我师父月老,也束手无策的。”

李清风怒道:“你是仙媒,我就不信你帮不了我!你随便从街上拉个长得还行的男子,为我和他牵了红丝,他敢不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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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涡无奈地道:“若是你们彼此有情,我自会牵红丝,可你这法子是拉郎配,恕难从命。”

李清风怒极反笑,想要说什么,喉头却微甜。她捂住胸口,一张嘴就吐出一口鲜血!

云涡大惊失色,将李清风扶住:“你,你怎么了?”

李清风闭目不语,脸色苍白,显然是受了刺激。云涡忙封住她的穴位,让她坐在地上,然后为她输入仙力。

仙力能够加速内伤愈合,所以李清风的脸很快就有了血色。云涡刚刚松了一口气,正要继续输入仙力,身后却伸出一掌,劈手就将她拉了起来!

“你做什么?”云涡回头,看到将她拉起来的正是蓐收。

蓐收斜看她一眼:“她再是文曲星转世,如今也是个凡人。”

“可她受了很重的内伤。”

“你有多少仙力,能救得了多少人?人生在世,便是苦厄不断,你能救一个,难道还能靠这种办法救千千万万?”

“那你说怎么办?”云涡怒火中烧,“难道看着她死?我做不到你这样残酷冷血!”

也许是初次见她如此激愤,蓐收怔了一怔。月老和白雨道长从山崖另一边飞渡而来,听到她的质问,不悦地道:“云涡,不可造次!”

“师父!”云涡委屈,“我只是在救人。”

月老捋了捋胡须:“你说你在救人,那我问你,等她醒了,你打算怎么救她?”

“她醒了,就不需要我的救助了。”

“是吗?”月老伸手一点,李清风的胸口处顿时变得透明,里面跳跃着一颗红彤彤的心脏。只是那心脏上已经爆开无数条小血口,在汩汩地往外面渗血。

云涡目瞪口呆。

“我且问你,你能救一个人的命,那你能不能救一个人的心?”月老语重心长的道,“李清风的病,在心不在身。”

云涡哑口无言,低头默默无语了很久,才道:“师父,徒儿错了。”

白雨道长看了看昏迷过去的李清风,道:“现在当务之急,是让文曲星转世不要消极厌世。云涡,你有办法吗?”

云涡摇头:“我还没想到。李清风命中没有姻缘,我不能给她乱造姻缘的,否则那就是逆天改命。”

“这可如何是好?”

说话间,李清风咳嗽一声,幽幽转醒。她睁开一双灵秀的眼睛,在看清楚月老后,猛然坐起身来:“你就是月下老人?”

“是。”

李清风道:“你能给我缔结良缘吗?”

月老和白雨道长对视一眼,笑问:“清风姑娘这是打定主意要求姻缘了?”

李清风站起身,正正经经地拜了一拜,道:“是,还请各位仙人给指点一二,让我有生之年,得一多情郎君。”

月老看向云涡,目光温和如皎皎月:“云涡,那你呢?你是不是还跟以前一样,觉得有一桩美满姻缘是人生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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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涡一怔,道:“是!徒儿偶尔会自负,认为我司情仙君一门缔结姻缘,就是是造福人间。”

“原来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改变想法。”月老眼眸中略显失望。

李清风已经等不及了:“月老,你倒是肯还是不肯啊?你若是帮我寻得良配,我必定日日供奉你!”

月老抚须大笑:“好,好,你倒是坦率!那今天就我就索性给你们看个明白。良缘,究竟是不是福。”

说完,他便将手中的龙头拐杖使劲捣向地面,迸发出零星火星。火星未灭,那仙光已如涟漪般四散开来,地面顿时变得如明镜般。

李清风略微吃惊:“这是什么仙术?”

“流光倏影,可以将发生过的事情重现为影像,供人观看。”蓐收简单地回答。

月老赞叹地道:“不错,就是流光倏影。我有几件明镜尘事,想要给清风将军和云涡看一看。相信你们会有所感悟。”

云涡惊叹:“我真有眼福,终于目睹了此等高深神法。”

白雨道长在旁边协助月老,于是那明镜中的仙光漩涡终于稳定下来,开始出现一些画面。

云涡低头看去,只见明镜中出现了一名弱质纤纤的少女,正在一棵海棠树下铺纸磨墨。她执起一根小狼毫,在白纸上写下几行端正秀丽的小楷。

不多时,旁边走过来一名丫鬟,轻声道:“小姐,陈公子来访。”

“表哥来了?”少女粉面含春地掩口而笑,“快请他进来,正好让他看看我的新诗。”

画面中随即出现一名风流倜傥的少年。少女迎上去,让丫鬟奉上香茶,然后暗含得意地问:“表哥,你看我这新诗如何?”

少年低头默读了两句,目露惊诧之色,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淡淡地道:“表妹,这诗好是好,只是取材边塞,你不过是一介闺阁弱女,不适合出自你之手。”

少女懵然问:“为什么呢?前两日我听闻边关有捷报传来,振我军心,便想到写这样一首诗。”

“女儿家家,不能谈论国事,以后你还是多写些花鸟诗为好。再说,我们还有月余就要成亲,我还是希望你能有当家主母的端庄模样,不要太过关注边关的血腥之事。”

少女眸中蒙上一层失望,不过她很快就答应了少年的请求。“表哥,我听你的。”

清甜的香风吹来,将那写满诗句的纸吹得飒飒作响。少女不小心松了手,那充满诗才的纸便随风而去,越飞越高,最后越过了墙头。

少女曾经的梦,终究是远去了。

影像至此,便渐渐消失了。月老用拐杖再捣向地面,于是明镜中又出现了人影。

这一次,人影渐渐清晰,是一名儒雅的风流名士。他看上去已经三十出头,正在庭院里的枇杷树下呆立。一名老仆上前道:“老爷别担心,接生婆已经进了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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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士转身,叹道:“但愿上天能够保我妻儿平安。”

“老爷宅心仁厚,定能得偿所愿。”老仆道,“老爷和夫人恩爱十几载,谁看着都艳羡,老天爷也会关照的。”

“是吗?”名士用拳头轻轻地砸着手心,眉头皱起,“可我这心里总是担心,生怕中了副车,来个儿子是最好不过的。”

仿佛是呼应他的话语,不远处隐隐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呼号,以及接生婆的鼓劲声。

可是从名士的表情来看,似乎更关心能否香火永续。

影像再一次熄灭,只剩下一片灰白。云涡只觉呼吸急促,莫名看向李清风,她也是如此,呆呆地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就在云涡以为地面不会再出现什么的时候,明镜里的那块灰白又迅速散去,接着出现了一处深庭宅院。这一次,没有男人,只有数名贵妇在树下赏花,喝酒。她们差不多有四十岁左右,衣衫华丽,保养得宜,优雅的举止彰显着她们出身的高贵。

最上座的那名穿绛紫襦裙的贵妇,正在低头品茶。一名黄衣贵妇问她:“璎珞,听闻你们夫妻二人几十年鹣鲽情深,你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让你夫君对你这样服帖?”

立即有人附和:“是啊,璎珞,说出来传授给我们姐妹,我们也学学你的御夫之术。”

璎珞施施然放下茶杯,嗔笑点了点众人:“你们一个个这副小肚鸡肠,我说出来你们也学不去的!”

“到底是什么,你就说说嘛!”

璎珞得意洋洋地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顺着他呗。最近我新挑几个正值青春的少女送到他房里,他果然悦心大增,对我比往日更好了。这男人,你就得揣摩他的心思,才能笼络住他呢!”

黄衣贵妇愣住,半晌才道:“可是,万一他喜新厌旧动了真心……”

“男人哪有不喜新厌旧的,我愿意提供新人给他,只要他别离开我,怎么样都行!再说了,他若是扶了小妖精当正妻,小妖精能允他三妻四妾?小妖精能勤俭持家?小妖精能帮他打理里里外外?男人心里精明得很,谁让自己过得舒坦,就让谁去做当家主母,那点真心算什么。至于那些妖媚的小妖精,不过是过眼浮云罢了。等熬到他老了,抱不动那些小妖精了,他就还是你一个人的。这就是白头偕老,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一片赞叹之声。黄衣女子面有动容,低头不语,似在细细琢磨璎珞的话。

坐席间有人轻道:“一生一世本该一双人,他阅尽百花才肯与你相守。这样的他,你还爱吗?”

璎珞没有回答,也许是众人的声音太高太杂,湮没了这个问句。也许是,问题的答案太浅显,她不屑去回答。

终于,所有的影像都消失了,明镜也渐渐黯淡,最后迅速缩小至月老的拐杖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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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皆是沉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白雨道长打破了沉默,道:“这些都是月老从凡间挑选出的恩爱夫妻,你们看完作何感想?”

李清风满脸震惊之色,道:“我竟想不到,女子婚后竟是这种境地!她们怎么能忍耐至此?若我是她们,和离便是!夫君不忠,揍一顿便罢了,用得着这样苟且存活吗!”

月老道:“你有如此骨气,值得令人敬佩。可是凡间婚事之所以如此苦楚,并非因为女子一味纵容和容忍,而是世间男子多薄情。”

李清风缄默,低头若有所思。

云涡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心里发堵。

月老温然道:“云涡,这其中还有你牵的姻缘线呢。”

“啊?”

云涡茫然回想,似乎觉得方才幻境中的几对夫妇是有些眼熟。难道她当真给他们牵过姻缘?

“师父,徒儿是不是做错了?他们明明不是美满姻缘!”云涡震惊之余,还有些内疚。

“你没有做错。可能在你们眼中是不太美满,但是在这些凡人眼中,已经称得上是良缘了。其他的更不用说,虐情虐恋的,绝情无情的,都还不如这个,不仅备受煎熬,还受尽皮肉之苦!凡人皆有情障,用情再深,也抵不过世俗、家族、利益!所以,云涡你现在告诉为师,你还认为一段美满姻缘是福报吗?”

云涡摇头。

月老看向李清风,笑道:“清风将军,你呢?你现在还想要一桩姻缘吗?若是还想要,我逆天改命,也会为你牵一桩姻缘。大不了,让你多经历些劫数罢了!”

李清风忙道:“月老客气,清风明白了,再不想出嫁的事了。其实我之所以来峨眉山,也是被朝内那帮老学究气得不行。那帮老学究整日弹劾我,说本朝没有女子为将的先例,要我解甲归田,否则乱了纲常,引人非议。可笑!我才二十有二,劳苦功高,解什么甲,归什么田!”

月老呵呵笑道:“清风将军,你要是决定了,那就不可更改了。”

李清风面向群峦层山,一览众山小,万物在脚下渺小,慨然之气油然而生。她斩钉截铁地道:“我李清风想明白的事,没有道理再回头折腾。此生我的使命就是要护凡间一方安宁,就是要给天下女子做一个巾帼表率。嫁什么嫁?不嫁!我文武双全,偏不学那古板做派,庸碌行为!有夫还是无夫,有子还是无子,能赢我锦绣文章,能敌我手中的宝剑,能胜我雄才谋略?笑话!”

多少世间女子空有高远志向,却被父权夫权缚住手脚,于是那志向再高也高不过红尘。

多少玲珑心思都给了枕边人,却不被珍惜对待,于是那腔柔情便只能寥落成泥。

多少山盟海誓骗得痴情儿女赴汤蹈火,却总是被轻易辜负,于是海枯石烂成一句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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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风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她居然曾经生出这样的心思,想要跳进这束缚手脚的绳圈里,想要用玲珑心思,去听有人在她耳边说几句徒有其表的漂亮话,然后把一生赔进去。

她往脸上抹了一把,才发觉手心上都是泪水。多年前的那个人躺在她怀里,沾满血污的眼睛一点点地失去了神采。多年后她仍然记得他说过的每一个字。

他怕她无人知冷暖,他怕她无人添寒衣,他怕她无人养老送终。

果然,一语成谶。

然而,她都无所谓了。

漫漫长日,她熬过去便是,总好过在红尘俗世里消磨去了光芒。孤独终老,总好过明珠蒙尘。

李清风怀着这样的心思,静立许久。过了许久,她才回头看向月老,洒脱一笑:“月老此次提点,让清风茅塞顿开,醍醐灌顶。余生必将记住您的教诲,为凡间造福。”

“想明白就好。”

马嘶声划破长空,李清风策马奔向远方。

云涡忽然觉得胸中轻松了不少。月老这一番话也点醒了她。她终于意识到,她其实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仙媒。

“师父,这个流光倏影要怎么修炼才可以?”云涡歪着头问。

月老白了她一眼:“你不是要退出师门吗?”

“是……可是……”她支支吾吾。

“你就告诉我,到底学流光倏影做什么?”

云涡答:“当然是点醒世人。”

“流光倏影需要很高深的仙力,你目前还达不到这样的水平。”月老低眸看她,“云涡,能保护这个世界的,从来都是强者。一个弱者再善良,也是无能为力的。就像是清风将军,来去如风,决定过一段恣意人生,那也是因为她武功高强。”

语毕,月老便转身,往白雨道长那边看去:“老弟,事情解决了,咱们不喝一杯去?”

白雨道长这才如梦初醒:“是,你帮我送走了文曲星转世这个烫手山药。咱们喝酒去!殿下若是想喝,也一起来吧。”

“不用。”蓐收望向苍生殿,“过了今天,有人给我送酒喝。”

云涡顿时心跳如雷,难以置信地看着蓐收。偏偏他没有看她,而是望着山林深处,只给她一个清俊的侧脸。

难不成,他察觉到她的计划了?

可是……

凝梦珠分明是上古神器,不容易被他察觉的……

“云涡,你妄言退出师门,为师就罚你在这里面壁两个时辰!”说完,月老便和白雨道长一同施施然而去。蓐收看了她一眼,也转身御云离开。

一时间,方才还热闹的山崖边上,忽然变得只剩云涡一人。

山风吹来,将她的衣裙扬起,如一只美且细的手臂,在不甘地摆动。云涡长舒一口气,仰头望着青冥长天,耳边一直回**着那句话——

能保护这个世界的,从来都是强者。一个弱者再善良,也是无能为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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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便是月圆之夜。

早晨还淅淅沥沥落了一场微雨,到了下午时分,云敛风收,雨停天晴,夜空如同水洗一般格外明净。天穹中悬着的那轮明月,皎皎如珠,将整个峨眉山披上一层洁白霜华。

云涡独自一人坐在寝宫里,望着地上被月光拉长的窗影,兀自想着心事。今晚就能用鉴花宝镜离开,可她居然犹豫了。

只要迈出那一步,从此天高云阔,自由自在。这也是桂花仙希望她能过上的生活。

“可是……”云涡懊恼地托着下巴,“我还没退出师门。”

她逃得远远的,自己是爽快了,可月老门说不定会因此遭受一场浩劫。花薛找不到她,必定会将此事上报天庭。天庭若是派了天兵天将来调查月老阁,那么白旭和萤月都逃不开干系。

暗处突然响起一个琅琅之声:“无稽之谈。”

云涡吓了一跳,往黑暗中望去。只见混沌兽从阴影中飞跃而出,往她脚边拱了拱:“无稽之谈!你以为你退了师门,花薛就会放过月老阁?”

“你什么时候会说话了?”

混沌兽在地上打了个滚:“我早就开始练习说话了,只是今天早上才受了月老的提点,说顺溜了。”

“我师父?”

“对。”混沌兽道,“你师父让我对你说,你不用考虑月老门,随心所欲地去做。”

云涡呆了一呆:“连师父都知道我要出走?”

连师父都知道这件事,那白雨道长没什么理由不知道。既然两位掌门都知道,那蓐收神力高强,也不会没有半分察觉。

混沌兽道:“你别担心,月老说了,以他对你十几年的了解,你要退出师门必定是要远走高飞的。既然他是对你了如指掌才察觉到你的动机,那蓐收肯定是不知道的。”

“是吗?”云涡不自信地扯了扯嘴角。她现在怀疑,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蓐收察觉不到的。

混沌兽张开口窍,那口窍越来越大,最后吐出了一只圆溜溜的酒罐子。它低声道:“云涡,流霞酒都在这里。”

桂花仙说,只要将仙情决注入到这坛子酒里,就能醉倒蓐收。

云涡试着将酒坛打开,然后念动仙情决。她竖起两根手指抵在坛壁上,刚念完仙情决,那酒坛便发出了一阵白光。

混沌兽道:“成了。”

云涡翻了个白眼:“成什么成?酒是做好了,那我怎么送到蓐收的嘴边去?难不成我要灌他?”

混沌兽也被问住了。他挠了挠头道:“我也不知道,反正桂花仙言之凿凿,认定你必能成功。”

云涡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忽然感觉脚下微微震动,似是地震。她忙从**跳下来:“怎么了?”

混沌兽猜测:“山崩?”

一个“崩”字尚未落地,门外便刮起一阵风,接着响起了娄宿的声音:“云涡,快出来,殿下震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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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涡头皮一麻,将流霞酒塞到混沌兽的口窍里,才出了门问:“到底怎么回事?”

娄宿神色凝重:“桂花仙将殿下的藏酒全部偷喝了个精光。殿下刚才发现,正发火呢!”

云涡一怔,脑中不自觉地浮现出桂花仙的脸。如果他还在活着,必定会笑嘻嘻地对她说,小涡涡,你放心,你肯定能把那壶流霞酒送到蓐收面前。

流霞酒是神仙常喝的酒,尤其是月圆之夜喝酒,有降噪凝神,压抑神力中的丹田火流的作用。

可以这么说,神仙能辟谷,上千年不吃不喝,却不可三日没有流霞酒。

“那我去找白雨道长要几坛子仙酒去!”云涡忙骑上混沌兽。娄宿点头道:“你快去快回,殿下这边我还要收拾。”

云涡胡乱地答应了一声,便骑着混沌兽冲进了月色。只是她并没有真的进了快哉城,而是在半路上折返回苍生殿。

苍生殿沐浴在月光下,张开的殿门犹如巨兽的大嘴,里面幽深黑暗,可怖气息渗入骨髓。

廊檐下染起了一朵一朵的灯笼,将身影拉得很长。云涡拎着那壶掺了仙情决的流霞酒,稳步走进大殿里。大殿里只燃了一盏莲花纱灯,将蓐收的半边身子照亮。

一股清凉夜风随着她的步伐,**,吹动了灯火,也将覆盖在他身上的灯影晃了一晃,就像是一层层波浪,翻卷上岸。

他坐在窗边,以手支额,墨发披散在肩头,如同流淌下来的一泓湖水。云涡小碎步上前,轻声道:“殿下,流霞酒拿来了。”

蓐收并未睁眼,淡声道:“倒上。”

云涡心跳如雷,将流霞酒倒满酒碗,然后捧到他手边。莲花灯的芒丝照过来,在酒水上**出一圈圈流光,也依稀映出了他俊美年轻的脸庞。

蓐收并未生疑,接过酒碗一饮而尽。

云涡心头顿时落下了一颗大石头,紧接着再倒了一碗。这次,蓐收没有再喝,而是接过端在手上,凤眸淡淡地看着她:“你也喝?”

“殿下,我没有酒量。”云涡忙回绝。

蓐收不再想让,而是抬头望着窗外的明月:“你不喝,那就是还在恨我?”

“殿下何出此言,我只是酒量不好罢了。”

蓐收晃了晃酒碗:“流霞酒能解心结,两人对饮,更是能一笑泯恩仇。你不肯喝,那便是打定主意恨我了。”

云涡默然。

她的确恨透了眼前的这位上神。他曾经欺她辱她,让桂花仙粉身碎骨……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说不出口。

“好,我喝。”她接过那碗酒,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小口,然后偷偷吐在袖口处。趁着夜色,那一小块污渍并不显眼。

蓐收明显放心下来,又喝了一碗酒,才问:“你除了想起上一世的一些回忆,可还想起其他的什么来?”

云涡摇头:“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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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婆汤就是厉害,你果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云涡愣了一下:“我应该记得什么?”

“当时你的元神被花薛损毁得厉害,是我亲手将你剩下的元神带到一处青山。我守了七七四十九天,你的元神终于孵化出一个人参娃娃。”蓐收伸出手掌做了个比划,“大概这么高。”

云涡指了指自己:“那是小时候的我?”

“对。”蓐收微微扬起脸,似乎陷入了回忆中,“那时候的你,天真无邪,活波可爱,完全不记得上一世的往事,整天闹着我给你买好吃的。你最喜欢吃糖画、糖葫芦还有苏记烧饼,尤其是那烧饼,你连颗芝麻都不肯丢……对了,你喊我‘山大王’。”

云涡默默无语,心中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

“后来呢?”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就结束了。”蓐收的声音在黑暗中有着一股诱人的磁性,“都是景宸,他将你采了回去,还喂你喝了孟婆汤。不过也幸好月老用错了红丝,不然你早就变成九魂香丹了。”

蓐收此时心中满是惋惜,那是他为数不多的逍遥时光。青山绿水间,他和一个女娃娃在一起。

他教给她仙术,他给她盖房子。她练功不努力的时候,他会给她冷脸色看;她撒娇的时候,他会给她扎小辫子;她不乖的时候,他给她吹一曲舒缓的笛音。

林林总总的,全是美好的回忆。

可是这些,云涡都感受不到。她已经全部都记不起来。

云涡只是满心的疑惑。如今总算是印证了娄宿的说法——原来他并没有将她当做炉鼎。

可她还是想不明白,上一世她死在他手里,他却默默守护着她的下一世,这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

“你做了这么多,就是为了让我供出魔心?”云涡突然问。

蓐收的回忆戛然而止。

他收了笑,冷冷地看着她:“是,也不全是。”

“到底是为什么?”

“除了要你供出魔心,也是出于一种怜惜。”蓐收道,“当时你变成的灵参娃娃,确实很可爱。”

云涡面上一红,继而愤概。

当年她是一个灵参娃娃,虽然两世加起来满打满算也有上万年了,可那外形也不过是个几岁大的小娃娃!他居然就这样惦记上了!

细想之下,只觉恐极。云涡胳膊上顿时起了一层栗粒。

“蓐收殿下,云涡很感激您的义举,但我只能报答您的……”她顿了顿,不情愿地吐出四个字,“养育之恩。”

蓐收的表情很精彩,明显被雷了一下。云涡也够呛,心里别扭到死,面上却仍然要强撑着道:“以后我会把你当做亲爹来供养,让你颐养天年……”

“你、说、什、么!”蓐收咬牙切齿地道,“亲、爹?”

云涡赶紧点头,如小鸡吃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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蓐收捏了捏眉心,很是头痛:“你还不够资格当我的女儿。”

气氛因此僵了下来。

云涡收敛了笑:“是,我是没资格……”

都怪这夜色风月太美好,让她情不自禁地心软了。她都忘了,她现在是一介罪仙,有什么资格攀亲?

云涡抬眼看到三步开外有一盏落地莲花纱灯,忙过去点灯,以冲淡自己的尴尬。灯火燃起,粉而柔的光亮顿时铺满屋内。她小心翼翼地侧脸去看蓐收,发现他正盯着自己看,脸上又是一烫。

“蓐收殿下,对不住了,我刚才说的都是胡话,不作数的。”云涡讪讪地赔笑。

蓐收淡淡地道:“其实我心里都懂,你早就不是那个灵参娃娃了。没关系,我等你。”

我等你。

听到这三个字,云涡茫然一片。等她做什么呢?

难不成,往日那种逍遥自在的生活还能再回来吗?

云涡摇头苦笑:“殿下,我不懂要等什么?”

量劫在前,一个不留神便是毁天灭地,六界覆灭,所以他责无旁贷,她也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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