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塞领着周远在“官郎浦”纵横的小巷里穿梭。时间已经很晚,绝大部分的住家都闭了门户、息了灯火,只有几扇窗户里仍透出来昏黄的光亮。
“这是你的身份牌和我们家的地址。” 张塞边走边把一块刻着“袁吉”的名字以及杭州府印的铜牌和一张写着地址的纸片塞到周远的衣袋里。这块赝造的身份牌是张塞冒着风险花了许多钱才搞到的。
“千万别弄丢了,如果出了什么意外的状况,我们分开了,你可以拿着这个去问人。”张塞又叮嘱道,“不要跟别人说你失忆的事……”
可是周远此刻已经完全没有心思去听张塞的叮咛,他就像一只刚刚从牢笼里放出来的小野兽一样,兴奋地望着四周,打量着每一间房屋,每一条小巷。
“官郎浦”并不是什么繁华的地段,房子的外形几乎千篇一律,偶尔路过一两家仍开着的店铺酒馆,装饰陈设也极为粗陋,但是周远仍然觉得有看不够的新奇。
“我们去哪儿看戏?”
张塞没有回答他,只是踩着周远勉强能够跟上的步伐快速走着。
“其实去哪儿都无所谓啦。”周远顾自兴高采烈地说。
两人行了大约一刻多钟,渐渐离开了成片的住宅区,到了一块像是荒郊野外的地方。周远心中有些纳闷,他不觉得这里像是可以有戏看的地方。又走了一会儿,前路变得更加荒凉,已经完全没有人迹,也看不到灯火,幸好天上的星月很明亮,尚能看清楚脚下的地面。
即便如此,张塞却似乎仍然在故意找着更偏的道路,不一会儿,两人已经爬上了一个山坡。
“我们到底是去看戏还是去掘坟啊?”周远喘着气问,“难道咱们家附近没有戏院吗?”
张塞停下来,瞪着他说,“你究竟想不想看戏?”
“想啊,可是……”
“那就闭上嘴,跟着我赶路!”
张塞说完回过头又朝前急奔起来。周远仰天看了看如辉的星月,咬紧牙跟了上去。
两人很快又翻过一个山谷,那里已经完全没有了道路。张塞分辨了一会儿方向,然后抓住周远的胳膊,携着他在高低不平的山石上攀爬起来。张塞不想在周远面前表露自己会武功,所以没有施展轻功,只是手上暗暗用劲,保持着周远的平衡。
周远不一会儿就大汗淋漓,不过好在他的体能已经恢复了八九分,所以依然可以坚持,张塞又暗暗加大了几分托力,帮助他前行。
两人穿过山谷,又在一片密林里行走了一刻多钟以后,终于来到一块陡峭的山壁之前。这山壁高且平滑,几乎无可措手,在周远看来,这里已是死路,然而张塞却嘴里念念有辞地来回走着,像是在寻找什么。
“我还以为只有我失去了记忆呢。”周远不知道张塞要搞什么名堂,在后面一边喘气一边笑着说。
张塞瞪他一眼,继续寻找,突然欣喜地叫了一声朝周远招手。
周远过去一看,发现这道山壁原来并不是完全平整,在张塞站立的地方,竟有一个小小的缺口,只是被两道山岩一前一后交错地遮挡住,很难被发现。张塞在前面领路,两人就在这条一肩多宽曲折的山隙里穿行起来。
大约一炷香的工夫之后,眼前豁然开朗。
两人已经来到了山壁的另一面,在他们的脚下,是一小段平缓的山坡,紧接着却又是一道约二三十丈高的陡峭的岩壁,一路向下形成一个环状的小山坳,并渐渐收拢,就像是一个朝上放着的大喇叭。山坳的底部是一个小湖,在月光的照耀下,黑色的湖水微微泛着幽蓝。
湖中心有一个小小的岛屿,上面种着树木,盖着庭阁,俨然就是一个精致的花园。在与他们相对的山坡上,依山建着一片有数十间屋舍的大宅院,红墙碧瓦,显得极为气派。大宅院和湖心小岛之间,则有一条长长的石板路相连。
湖心花园里此刻被灯笼火把照得通亮,有许多穿着锦衣华服的男女正在上面饮酒交谈。
张塞朝周围警惕地张望了一番后,便在山坡上找了一块平坦的大石头坐下来,看来这里就是今晚的目的地了。
“这是哪儿啊?”周远在他身边坐下。
“这里叫微澜谷,从前是姑苏人常来远足踏青的地方,十多年前被姑苏城的大富豪黄宗耀整个买下,建了一座消暑别墅,取名叫微澜山庄。黄宗耀以前是朝廷商市府总管,现在是宝生钱庄的大老板,喏……就是中间穿蓝色衣服很胖的那个。”张塞说。
周远对这位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似乎并不感兴趣,他打量着四周围一圈渐渐要生出翠绿的山坡,仰头望望天上泛着银白光辉的明月,又朝下新奇地看着岛中间那些精致的桌椅摆设以及周围那潭静谧的湖水,终于叹了一口气说,“唉,有钱真是好啊,可以住在这么美的地方。”
他话音未落,小岛上骤然响起了丝竹管乐之声,两个穿着华丽服装的男女走到庭院中间,开始唱起了戏文。
“原来这里可以免费看戏呢!”周远终于明白了张塞千辛万苦带他来这里的用意。
“黄老板家的歌女优伶相貌才艺都是一流的,并不比翠玲珑差多少。”张塞像是在替黄府做宣传似的说道,但话音里还是略略有些歉意。
以张塞现在的收入,要想带周远去姑苏城正儿八经的戏院看戏是件过于奢侈的事,所以只能费尽周折带他来赶这免费的场子了。
周远却毫不为意,兴奋地说道,“我们再下去些吧,岂不是可以瞧得更清楚一些?”。
“如果你不怕被乱箭射死的话。”张塞回答。他指了指身后的月亮和山脊,“这里已经是我们看得见他们、他们看不见我们的最近的位置了。”
“原来如此。”周远做了一个后怕的表情,姑苏城巨富的别墅想来一定是有着很严密的防范。
这时候庭院中间的戏文已经唱完了一段,红墙碧瓦的大宅子的侧门突然间打开,一大群人簇拥着一个穿着华丽红裙的女子沿着石板路缓缓地走上岛来。花园中的人一下子都停止了交谈,把目光都移到了这个女子的身上。
周远也立即被那女子吸引住,只见她身段窈窕,走起路来花摆枝摇,有一种特别妙曼的风情,只可惜距离太远,看不太清楚她的容貌。周远苏醒过来后唯一真实见过的女人就是隔壁那个膀大腰圆的房东柴大娘,此时突然看到装扮和姿态都如此精致的女子,心竟忍不住怦怦跳动起来。
他刚想去和张塞说话,却看到张塞正瞪大了眼睛,像是看到了什么不敢相信的事物。
“我们今天真是走了大运了。”张塞努力压抑着激动,但声音里仍带着颤抖,“她……她是丁香月!”
“真的吗?”周远每天看一期《武林传奇》,当然知道这个如今观前街上人气最旺的女明星。
“黄老板果然权势通天,居然能请到她来献唱,翠玲珑最差的位置都要五两银子,还不一定买得到票。我们今天真是来值了。”张塞忍不住兴奋地拍了一下周远的肩膀。
丁香月缓步走到花园中间的台子上,盈盈朝着呈扇形围坐着的主人客人们施了一礼。跟随她而来的一群拿着箫笛琴鼓的乐师也跟着行礼,然后到她身后坐下。
“那条……那条红裙子一定是在乔家宅秘密预订的春季新款湖滩裙啊!”张塞想起潘曼丽给自己布置的任务,激动地竟要哽咽起来。
周远却没有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不一会儿,丝弦之声响起,丁香月开口轻轻唱道:
假若轮回里我们重逢,
我不会再松开你的手。
从幽冥忘川的彼岸,
直到时间的尽头。
城市里锦衣华服,玉宇琼楼,
愿独倚一棹兰舟
看遍两处闲愁。
亭阁上红巾翠袖,新橙纤手,
因醉在故国梦里,
贪恋凭栏的邂逅。
待到飞花如雪,
细雨亦非如昨,
而相思不问因果,
归帆皆已错过,
是否你仍笃信佛说的姻缘,
抑或执迷拈花的寄托。
霞落孤鹜,路绕重山,
只为遗忘的承诺,
而你朝生暮死的心魔,
已度化为执着。
……
丁香月的声音轻柔婉转,如诉如怨,一曲唱毕,整个山谷都寂静无声。
过了许久,花园里才响起了一阵拍手叫好之声。
“真好听啊!”张塞由衷地赞叹。他虽然在娱乐报纸工作,但是作为一名初级采记,能够欣赏到这样高水准表演的机会也不多。
他转过头去看周远,发现他如石雕泥塑般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眼睛紧紧盯着舞台,目光里,竟闪动着几个月来都未曾看到过的光芒。
这样的眼神让张塞担心,但是他很快告诉自己,这是因为周远整整半年都被禁闭在一间狭小的房间里的缘故。
“这歌词……写得真好……”周远过了半晌才喃喃地说道。
“这是‘十里长亭’里的一个唱段,据说是丁香姑娘自己写的词,”张塞道,“这种散句现在特别流行,《晓生评论》把这称为‘新宋风尚’。”
“新宋风尚?”
“对,因为很多直接从宋代的诗词作品中寻找灵感,但是又摆脱了诗和长短句在字数格律上的束缚,能够表达更世俗更丰富的情感和意象……”
“我喜欢这种散句……假若轮回里我们重逢,我不会再松开你的手……”周远一边轻轻念着,一边抬起头,仰望着山谷上空的点点群星。他举起两手,伸向虚空之中,既像是坐久了伸个懒腰,却又好像是伸手想去抓取什么东西。
这时候下面花园里又响起乐声,丁香月开始唱起第二首曲子。
周远没有再低下头,而是躺到身后的大石头上,倾听着丁香月的歌声。一阵略带着清凉的夜风吹过,他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张塞看着周远很享受的样子,心中涌起一股暖意。
虽然这样带周远出来颇有些冒险,但是看到他如此舒心,张塞便觉得是做了正确的决定。
环境和气氛常能影响人的心境,张塞坐在这片优美的山谷中,沐浴着春夜的和风,听着悠扬的乐曲,又想到可以写出一篇丁香月的报道向潘曼丽交差,心中竟难得地生出了乐观的情绪。
一切也许都会慢慢好起来的!也许他的担心都是多余,也许在试剑台上周远已经完成了他作为魔教最后一任教主的使命,回复成了那个聪明善良,充满了书呆子气的少年。这样的话,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把黄毓教授临终的嘱托放到一边……
接下来,他可以带着周远离开姑苏城,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安定下来,找一份简单的工作,替周远物色一个贤惠勤劳的女子做媳妇。如果上天护佑,他就能像个普通人一样,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
这样他们就还可以做最好的朋友,就像在燕子坞的那些岁月一样。一起肆无忌惮地嬉闹,一起天南海北地聊天,然后一起成长为男人,支撑起家庭,再然后一起看着他们各自的孩子,孩子的孩子长大成人……
“我……好像想起什么了。”周远这时突然坐起身来说道。
“你想起什么了?”张塞被他这么一问顿时从刚才的思绪中脱离出来,心情又重新变得紧张。
“是我小时候的事。很模糊,好像有人带我坐船去看戏……是一个很温柔的女人……我想她是我的母亲……那是很宽阔的江面,有好几百只船,围着一个戏台……”
张塞曾经听周远讲过这段往事,那是在痛苦的丹田通径测试以后母亲带着他去绍兴梅山江看清明节社戏。那大约是周远小时候和母亲相依为命时最美好的记忆之一了。
张塞没有想到丁香月的歌声竟让周远依稀记起了这个片段。一个失忆的人如果要开始恢复记忆的话,往往是从最深刻的执念开始——这是章大可的原话。
“我觉得我母亲没有死。”周远喃喃地说,“我能感觉到她的存在,我要去找到她……”
张塞看着周远痛苦迷茫的样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知道周远到底回忆起了什么,也不敢去问,怕更加打开他记忆的闸门。
丁香月又连续唱了三首曲子,不知不觉就过了子时,夜晚渐渐生出凉意。那位穿着蓝色“乔家宅”对襟长衫的黄老板站起身来,说了几句答谢的话语后,花园里的聚会便散场了。
客人们纷纷起身告辞,在家丁的陪同下沿着长长的石板路离开了这个山谷中的小湖,穿过有着数不尽的回廊的大府宅,然后从豪华气派的大门口坐上马车,返回他们各自的府邸。
黄老板把客人们送到石板路口以后又折回了花园。
“我们走吧。”张塞这时候拍了拍周远说,“好戏已经散场啦。”
“这里风景这么好,再待一会儿吧。”周远仍怔怔地坐在石头上,沉浸在丁香月的歌声里。
“不行!”张塞立即说,“我们说好的,一切都要听我的安排,否则下次不带你出来了!”
周远不情愿地站起来,沿着山坡往上爬,一边仍是留恋地朝下面的花园中张望。
“咦,为什么丁香月还没有走?黄老板也没有走。”周远突然停下来说道,“会不会她还要给黄老板单独表演几首曲子呢?”
“快走,别看啦。”张塞突然提高了声音,有些急切地说道,好像他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一样。
“等一等嘛,说不定还有节目哪。”周远仍是固执地留在原地。
张塞几步冲回来就要去拉周远。
这时候,只见花园里丁香月缓缓地走到黄老板的面前,解开腰上的束带,一袭红裙突然之间滑落到地上,**出她雪白的肌肤。
“啊……”周远呆立在那里,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这是怎么……”
“叫你快些走的。”张塞没好气地说,他一把拉住周远,带着他往坡顶的山壁走去。
“等一下!”周远突然猛一下子挣脱张塞,像是着了魔似的回头去向那花园里面看。
“喂,这么远你能看清楚什么呀?”张塞有些哭笑不得。他回转身,准备再去拉周远,却一下子也呆住,才明白周远挣脱他的原因。
原来岛屿上的花园里转眼之间已经多出来三个黑衣人。他们显然不是黄府的宾客,全都带着刀剑,正敏捷地朝黄老板和丁香月扑去。
黄宗耀“呀”地惊叫了一声,肥胖的身躯踉跄着向后退去。三个黑衣人转眼已经到了他的面前,黄宗耀试图抵抗,但显然是徒劳的,其中一个黑衣人在他颈部击了一掌,他肥胖的身躯就立刻软了下去。黑衣人拿出一个大麻袋,将他兜进去,然后拽起来扛到肩上。
另一个黑衣人同时奔向正慌忙穿裙子的丁香月跟前,也是拿出一个麻袋,将她套了进去。
这时候,湖岸宅院那边的几扇府门同时打开,十几个紧身装束,手执利刃的侍卫冲了出来。他们显然听到了动静,快速扑向小岛去救他们的主人。
“快走,快走!”张塞有些惊慌失措地喊起来,尽管他们身处百丈以外的山坡上,和那花园还隔着小湖和陡壁,但是直觉还是让张塞想要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他原以为今晚一切已经要顺利结束,却不料还是发生了意外。
周远显然对这转眼之间发生的变故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仍是呆呆地立在原地,看着花园里正发生的一切。
黄府的侍卫们训练有素,在其中一个队长的命令下布开阵势,向黑衣人包抄过去。
山坡上的张塞拉着周远一边走一边也在观战,他心里想这些黑衣人也太过大胆了,这岛屿花园为湖水环绕,只有一条石板路通向岸边,黄府里肯定还有上百名家丁侍卫即将赶来增援,想要掳了黄宗耀和丁香月离去几乎是不可能的。
可是那三个黑衣人却并不紧张,他们既不和那些侍卫交手,也不以手中人质相威胁,而是背着黄宗耀和丁香月朝着岛屿的另一头疾奔。侍卫们见黑衣人朝绝路上跑,便严守阵势,不紧不慢地追逼过去。
黑衣人几个起落已经快奔到岛屿的尽头,但他们竟毫不减速,仍是朝前急冲。张塞不由得张大了嘴巴,不知道他们意欲何为。只见三人奔临到小岛边缘后一齐朝湖面上跃了出去。
山上的张塞、周远和岛上的黄府家丁全都不约而同发出“咦”地惊叫声。
即使是在这种紧迫的局面下,这一幕也显得非常滑稽,仿佛是那三人慌不择路时没有看清前方是湖面一样。
但是接下来事情就立刻显得无比诡异。
只见那三个黑衣人一跃而起以后,他们前方的湖面立刻出现了三个圆形的凹面,就像是湖水突然自己陷了下去一样。然后三人下落,分别踏上了水面,脚下立即生出三组波纹急速地**漾开去。但这三人并没有沉入水中,而是从湖面上再次跃了起来,仿佛是踏在花园里的石板上一样。
黄府侍卫们全都发出大声的惊呼,而三个黑衣人重复着刚才的动作,两脚轮番踏着湖面,激起一轮又一轮的波纹朝湖对岸飘去。
周远立即就惊呆了。他转头朝张塞看过去,想向他求证,难道说他失去记忆的同时也失去了部分的世间常识,人居然是可以在湖面上踏浪而行的?
张塞脸色煞白,如同梦呓般地说道,“这……这难道是……凌波微步?”
岛上的黄府侍卫们奔到湖边,脸上同样都是做了噩梦的表情,许久之后,才有人回过神来,摘下背上的弓箭要向黑衣人射去。
“别,不要伤了黄老板!”领队的侍卫急忙制止。
几个特别镇定的侍卫于是赶忙从另一头的石板路冲回到岸上,绕着湖两边去追赶。
三个黑衣人十来步之后就已经越过整个湖面踏上对岸,他们没有继续奔行,却立刻都单膝跪倒,伏在地上。黄府侍卫们叫喊着从两头急速地追赶过来,过不多时,便要绕到湖的这一侧,可是那三个黑衣人却仍跪在那里。
“他们……是在休息吗?”周远仔细观察着说。
张塞摇摇头,这个问题显然在他的知识范围以外。
就在侍卫们已经快到达数丈之外时,三个黑衣人才重又站起,然后向前疾冲,腾跃着从陡壁攀了上去。
张塞这时候才突然如梦初醒。刚才看到黑衣人在湖面上飘行,他下意识地和周远一样如同旁观者似的站在那里观看,此刻他反应过来,如果那三个黑衣人攀上陡壁的话,就会来到他们所在的山坡上。
“快走!”张塞几近绝望地喊道。他心底里最为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两个人转身跌跌撞撞地奔跑了十来步,张塞再一回头,发现三个黑衣人竟已经携着丁香月来到山坡之上,离他们只有不到十丈的距离。
张塞顿时觉得要糟,但是黑衣人却都再次单膝跪地,蹲伏到了地上。
张塞和周远这下已经再也不关心这些人究竟是在干嘛,拼命地冲进山隙里,慌不择路地穿行起来,身上全都擦出了不少伤痕。
两人奔回到山壁另一面,冲入树林。林中有不少高低不平的乱石,周远只跑了没几步就摔倒在了地上。张塞一把拉起他,施展起轻功疾奔起来。
“啊,你会武功?我就猜到你是会武功的!”周远惊喜地叫起来。
张塞暗暗叫苦,心想你高兴什么,我这点武功,后面随便一个人使出两成功力就能送我们一起上西天。
“不要说话!”他喊了一句,然后憋足了劲朝前狂奔。
张塞这辈子从来就没有奔跑得如此之快过。如果被他在泰安武校的轻功老师看到的话,那个脾气暴躁的秃顶老头虽然未必感到满意,但起码也能证明张塞已经尽力了。
但是很快身后就响起了枝叶被拂动的声音,黑衣人已然穿出山隙,奔入了树林里。
张塞很清楚光傻跑是不行的。那些黑衣人能够在水面上漂行,轻功必定高过他好几个量级。他于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思索眼下最佳的选择。
黑衣人并不是来追杀他的,张塞告诉自己,他们的目的是要劫走黄宗耀和丁香月。所以如果现在他转个方向,把朝大路而去的这条小径让出来,或者找棵大点的树暂时隐伏片刻的话,黑衣人应该不至于会专门绕道来将他们赶尽杀绝。
但问题是身后还有上百个黄府的侍卫即将漫山遍野地追杀过来,如果被他们在树林里发现,也必然是百口莫辩的处境。当然如果只是张塞孤身一人的话,他也不会特别担心,喜欢守在富豪别墅附近打探消息的娱乐采记并不止他一个,大不了被打一顿送到官府,查明身份后罚点银子。但问题是如今身边还有周远,他身上那块赝造的身份牌平时在路上朝官差晃晃是可以的,但正儿八经拿到府衙里去核对的话就一定会露馅,再细细追查下去的话,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张塞终究不是个临危不乱的人,一想到这样的可能性心下就慌乱起来,脚下也随之变得虚浮,连续滑了两步,速度骤然下降。等张塞再度稳住重心时,身后面已经响起了风声。
张塞把周远往后一带,然后凌空跃起,在左前方一棵大树的树干上伸足一点。树干被他踩出一个凹印,但是张塞借着这力道和周远一起猛地向右转去。这是教科书式的通过借力在不减速的情况下做急转弯的动作。以张塞的水平,他已经无法完成得更好了。但是他没有料到的是,这些有着怪异轻功的黑衣人原本就是划着曲线前进,他这一转弯,竟然很背运地正好插向其中一个黑衣人高速奔跑的路线上。
张塞反应过来之后吓得叫了一声,无奈之下只能猛地一推周远,两人互相借着体重一左一右弹了开去。
三个黑衣人当然早就注意到前方这两个不速之客,其中那个背着丁香月的黑衣人看到张塞陡然出现在前方,立刻不由分说一剑刺了过去,被张塞闪开以后,紧接着就跟上第二剑横着一划。
张塞根本就不敢接招,只是向后疾退,心中只盼望那黑衣人不愿继续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张塞后退之后,黑衣人的剑仍是在虚空中一划到底,只见张塞刚刚掠过的两棵树的树干上顿时被划出了两道深印。
张塞一阵后怕,黑衣人的剑上竟然带着如此之强的剑气!幸好他刚才无条件地后退,如果他想逞逞能,企图使两招掌法周旋一下的话,可能已经受了重伤。
黑衣人向前跨了一步,从右往左又斜着带出一剑。张塞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能继续朝后猛退,但是黑衣人前进的速度远快于他后退的速度,等这一剑削出时,两人的距离已经比刚才近了许多。只要剑上的剑气跟刚才一样强的话,就必定能够划到张塞。
眼看张塞已经无可闪避,却听他突然“哎呀哇”一声大叫,整个人平平地向后倒了下去。
黑衣人的剑划了个空。他心中颇惊讶,这个看上去武功底子极差的人居然懂得在这时候使出类似“铁板桥”的招数来化解自己这一剑。这几乎是刚才唯一的选择,只不过使这种高明的招数一般是不带“哎呀哇”这种怪叫的。
黑衣人正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追击,却发现张塞的身体竟不停地向后远远滚了出去。原来张塞对这里的地形并不熟,刚才一味后退,正好踩入了一条沟堑,翻滚着就向下滑去……
另一边,周远被张塞一推,顿时摔倒在地。他翻身起来,并没有就势朝前跑,而是茫然地转回来寻找张塞,结果一个黑衣人腾身到他面前当胸就是一剑刺来。
周远惊得连喊叫都没来得及,只是本能地挥手一抹。长剑在月光下闪着寒光,看上去极为锋利,又是被灌注上极大的力量刺来,周远用手这样去抹,只怕不仅整个手掌都会被切断,而且还会被继续前行的剑刺穿他的胸膛。
周远感觉到了死亡来临前的恐惧,同时头脑里蓦地就闪出奇怪的画面来,仿佛他正在朝下急速坠落,一块黑色的湖水越来越大,迎面袭来。
周远并不记得这是他记忆中曾经十分接近死亡的时刻,只是浑身生出一股悲凉。但不知道是命运的因果使然,还是出于强烈的求生意志,周远突然感到一股灼热的感觉从丹田猛地一跳,然后手臂上就随着生出一股力量来。
面前的黑衣人“咳”地惊叫一声,手上的剑被抹得脱手就飞了出去。不仅如此,旁边另一个正划着弧线腾跃在空中的黑衣人也身体一斜,朝外跌落了出去。
周远自己也是“啊”地惊叫一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然后从他左边突然冒出来一个背着大布袋的黑衣人引肩朝他一撞,周远只觉得一股剧痛从后背一直传到前胸,立刻重重摔倒在地上。
刚才那个被震飞了剑的黑衣人立刻赶过来,挥掌就要朝周远的头顶拍下去。
“等一下!”背着黄宗耀的黑衣人说道,“他刚才那一招很蹊跷,把他也带走。”
周远躺在地上,觉得每块骨头都像已经折成了三五段。他不懂那拿布袋的黑衣人说的“蹊跷”是什么意思,只看到眼前的黑衣人出指点向自己的胸口,然后一个大布袋朝自己的头上面罩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