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子江湖(1-3册)

(七)(1 / 1)

周云松马上就听明白了章大可的意思。

对于当代药理学来说,“真言露”是一个隐匿在历史迷雾中的神话。传说任何人服下这味药物以后,就会在一种醒和睡之间的状态下诚实地回答任何问题。安护镖局劫持事件时,章大可因机缘巧合从前代药督府总管柳铭卿留下的遗物里得到了配方,成功调制出了“真言露”。

沙罗霜和真言露的味道相似,便意味着可以将真言露混在茶里,让程少斌品鉴时喝下去。看章大可的表情,他显然正是让季菲这样做了。

周云松的脸沉下来,心中责怪章大可过于鲁莽,先不说有被程少斌当场识破的可能,就算成功瞒过了他,这竟陵子台上人多眼杂,不远处还有两个明显身怀武功的保镖,如果事情败露,只怕很难收场。

但事已至此,已经无法回头了。

“药力发作要多久?”周云松问。

“几分钟吧。”章大可回答,“他只啜了一口,所以药力大概也只能维持几分钟。”

这时候,仲裁少女已经拿了一摞茶盅出来,准备执行惩罚。所谓“金鸡独立”,是要单腿站立,同时在头顶、两肩以及一条腿的膝盖上摆四个茶盅,然后向胜者敬茶。程少斌一边摇摇晃晃地摆着“金鸡”的造型,一边给季菲倒茶,看他的表情倒也挺受用。

人群里发出阵阵哄笑,但是周云松却皱起了眉头,“他十有八九是练过武功的。”

章大可听周云松这么说,也注意到程少斌虽然摇摇欲坠做出一副滑稽的样子,但四个茶盅里的茶却一滴都没有洒出来,这其实比纹丝不动要更有难度。

惩罚完毕后,台下的公子哥们立刻争先恐后地要向季菲挑战,他们全然不管自己能不能赢,只盼可以在这个俏丽的武校少女跟前受个惩罚。

季菲连连摆手,一拉程少斌说道,“我玩得有些饿了,想吃些点心。”

她知道“真言露”药性马上会发作,必须尽快将程少斌从他的两个保镖的视线里引开。她远远看见周云松和章大可脸上写满担忧,但已经没有时间去跟他们交流。

“好呀。”程少斌被季菲温热的手拉着,一时神魂颠倒,连忙说道,“我们去楼下包厢吃吧。”

程少斌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下领着季菲下到四楼,唤来小二开了西面的一个包间,那两个保镖远远地跟着下来,一左一右守在走廊的两头。

小二很快端来了十几样各色精致的点心和一壶酒。

“这里不需要你了,退下吧。”程少斌朝小二摆摆手。小二答应一声,退出房间关上了门。

季菲立即装作很饿的样子吃了起来,可是程少斌却不动筷,他朝季菲看了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说道,“菲菲,咱们这么久不见,你一来就暗算于我,是何道理?”

季菲心里一惊,却故作镇定地说道,“斗茗可没有说不能用内力的呀,我也只是觉得好玩而已,程公子可不要见怪。”

“我说的暗算,可不是指用内力改变佐茗的味道。”程少斌嘴角露出狡黠的笑容。

“这……我就不懂程公子的意思了。”季菲看着程少斌不阴不阳的表情,心中恐慌起来。

“这沙罗霜我也是认识的,只是没想到你会用,所以才着了你的道。”程少斌冷笑着说,“等我回过味来,嘿嘿,便觉出有些不对劲了,你在茶里放的,并不纯粹是沙罗霜吧?”

“就只是沙罗霜啊。”季菲尽量显得无辜,“印度许多地方都产沙罗霜,或许味道上略微会有差别吧。”

她知道这样的话并骗不了出身医药世家的程少斌,她只是想拖延些时间,等着“真言露”的药性发作。

程少斌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说道,“你不会以为我那么傻,真的喝下去了吧?”

他说着从桌上拿过一只酒碗放到面前,“我之前是怕你耍赖,所以鉴茶之前先封住了中脘,茶水便不能入肠胃。我现在只要把茶吐出来,叫手下拿去巡捕司做个鉴定,就能知道是不是只有沙罗霜了。”

季菲一听程少斌竟没有把茶喝下去,顿时有些绝望。她第一个念头就是将手中的筷子掷过去封住程少斌的天突、膻中两穴,让他失去行动和语言的能力,但是程少斌既然懂得封住自己的中脘穴,多少有一些武功底子,如果一招之内无法完全控制住他,门外的保镖就必然会察觉。

程少斌看出季菲的惶急,得意地说道,“要是鉴定出来是什么迷药毒药的话,事情就不好办了,我们程家有皇上钦赐的世袭官爵,你和你的朋友可就是犯了重罪,华山备忘录也救不了你们……”

“我的朋友跟这事可没有关系。”季菲马上说。她说完意识到自己等于已经承认了在茶中做了手脚。

程少斌嘿嘿地笑了,“沙罗霜肯定是章大可那小子的主意,整个事情只怕都是周云松指使的吧?”

季菲俏脸煞白,僵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冲着我,还是冲着我老爹?”程少斌板下脸来,“菲菲,只要你把实情都告诉我,我可以对你网开一面,否则,就别怪我无情了!”

程少斌说着伸手朝自己的中脘穴拍去……

斗茗台上不少时髦女生来找章大可挑战,章大可都红着脸拒绝了。他和周云松也下到四楼,倚在雕栏旁装作在看底层大舞台上的表演。他们不知道包间里面季菲的进展,心里都颇为紧张。

很快,又有十来个人陆陆续续从五楼走下来。其中六七个一看就是三山堂的人,他们每人身边都揽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伴,看似是倚着栏杆看楼下的表演,但左边右边三三两两,已经隐隐然将周云松和章大可包围起来。

“嘿,燕子坞的兄弟,要不要也给你们找两个姑娘来陪着喝两杯,我请客!”左手一个瘦高的男子带着挑衅的语调朝他们打招呼。

周云松环视了一圈,发现这几个人虽然倚着栏杆,但和他一样,重心其实仍都在脚上,而且各人的重心和脚尖的方位都不相同,瞬间启动的话,竟立刻能构成非常厉害的阵法。

“既然来了竟陵子台这种地方,就别再装啦!”

“听说燕子坞的学生都中毒了,身体恢复了没有啊?”

“一会儿出去比划几招怎么样,别是浪得虚名吧?”

那些三山堂的人见周云松不答话,便都跟着起哄。

如果是毛俊峰在这里,只怕三枚暗器已经发射出去了。但是周云松知道现在不是和这些人计较的时候,保护季菲,探得侯大人等人的病情信息是当下最紧要的事。

“抱歉,我们一会儿晚上还有约,改天一定再来,定会请几位朋友喝上几杯。”周云松尽量不卑不亢地说。

“这话也太假了。”

“燕子坞的高材生怎么这么不爽快?”

几个三山堂的人显然并不准备罢休,他们一边起哄,一边慢慢向周云松和章大可这边围过来。

周云松看这情势,知道三山堂的人对燕子坞学生怀有深深的敌意,今晚恐难避免一场恶战,他于是紧盯着他们每一步动作,心中迅速构思了一个先发制人的计划。周云松是这届燕子坞最优秀的学生,对阵法学和招式优化都有很深刻的理解,但是要制定一个合理的攻击方案,此时却欠缺了一个最重要的条件——对方武功高低的估算。

抢先攻击时,势必会限制自身的退路,如果错误地估算对手实力,则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更让周云松头疼的是,那走廊一左一右两个程少斌的保镖,一直似望非望、阴晴不定地看着这边。

就在这一触即发的紧张关头,却见阿玛妮桑央带着一个小侍女从五楼走了下来。她朝围栏四周张望了一圈,径直分开众人来到周云松和章大可面前。那十来个人见这位名门千金出现,都停住了脚步。

“周公子!章公子!”桑央款款施礼。

章大可看到桑央马上想到刚才她坐在自己身上时散发出来的体温和好闻的香味,竟呆立着一言不发。周云松一时搞不清这位阿玛妮大小姐和三山堂有无关系,但仍礼貌地回礼。

“周公子身上这件衣服可是我们今年春季的新款哦。”桑央说道。

“正是。”周云松笑了笑,“我很喜欢阿玛妮品牌的样式,这衣料穿着也很贴身舒适。”

“这一款是织入了羚羊绒的,所以虽然轻薄,却很保暖。”桑央说完转向章大可,“章公子的辨茶技术实在令人倾佩,小女子甘拜下风,这一年多里我常来竟陵子台玩,却从来没有看到不用尝,只靠鼻子闻就能够把所有成份辨得一清二楚的高手呢。”

“哪里……我只是……碰巧罢了。”章大可又是紧张又是紧迫,结结巴巴地回答。

“章公子不必过谦,我这里还有一杯茶要来请公子指点呢。”桑央说着从侍女手中接过一杯茶来。

周云松心想章大可刚才让这位大小姐当众难堪,必然是惹了她,此时她竟是趁机追下来要找茬。她说手里这杯是茶,却难说不是什么厉害的暗器,周云松和章大可都微微向后退了半步。

桑央一看他们紧张的表情突然噗地笑了,“两位公子不要误会,我是真心来请教的。这杯茶是台上的执领谭先生之前考我和程公子的,我辨到现在只辨出六味成分,还有一味却不识得,才想到请高人来指教。”

章大可看桑央语气轻松、表情爽朗,才放下戒心,朝前走了一步,“不敢不敢,替姑娘辨识是我的荣幸。”

他接过茶,仍是像刚才那样轻轻闻了一下。桑央和周围三山堂众人都一齐好奇地看着章大可,听他有何分说。没想到章大可只微微一嗅,脸色陡然就变了。

周云松一看章大可的脸色,知道有什么不对,也紧张起来。

章大可又闻了一闻,问道,“桑央小姐,那位谭先生是你的朋友吗?”

“算挺熟的吧,他在五楼做了快一年的执领了。”

“那他现在何处?”章大可又问。

桑央笑了,“难不成这道茶这么难,连公子都辨不出吗?”

“桑央姑娘,这茶里的最后一味叫三迭香,是一种隔很长时间才发作的迷药。”章大可很严肃地说道。

众人听到“迷药”二字,都“啊”地发出惊呼,程少斌的两个保镖显然一直在对面关注他们的对话,其中一个脚朝后只一靠,身子已经飞起,在栏杆上只一点,瞬间便已经来到章大可和桑央中间,“三迭香?程公子也喝了这茶了吗?”

桑央已经惊得脸孔煞白,含糊地应道,“嗯,我和他都喝过好几口……”

她说完,突然身子一歪,软软地倒了下去。

包厢里,程少斌正得意洋洋地要将茶水逼出来,却突然感到丹田一股绞痛。他惊恐地看着季菲,满脸是不相信的神情。

程少斌虽然出身医药世家,但是毕竟不如章大可接受过名校药理系最顶尖的教育,因此对于“三迭香”这种非常罕见的江湖迷药竟是不识。他还以为是季菲的茶里又做了手脚,所以惊恐,他想呼喊自己的保镖,却一下子已经发不出声音,情急之下抓起面前的碗就朝墙上砸去,盼望他的保镖能够听到。

季菲原本已经绝望了,正想尽力把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程少斌却突然像中了邪一样面部扭曲起来。她虽然不明所以,但是反应还是极快,一纵身已经离开座位,后发先至将程少斌掷出的碗接住。她迅速回过身,生怕他再用别的方法发出声音,但是程少斌却已经瘫倒在了椅子上。

季菲停在原地确认外面没有动静之后,才走过去解开程少斌的中脘穴,然后从他胸口顺着朝下揉了两把,被锁住的茶水便流入了胃里。然后她又依次在程少斌的人中、气舍、天枢等几个穴位注入内力,这是短时间内让人保持清醒的手法。

程少斌过了片刻果然悠悠地睁开了眼睛,但是目光却变得逐渐呆滞,这正是真言露开始发作的征兆。

“你看过苏浙巡抚侯瑞大人的病历吗?”季菲知道时间不多,急切地问。

程少斌机械地点点头,“我爹让我帮着研究过。”

“那侯大人他可患过什么脑病么?”季菲急切地问。

“侯大人……侯大人的确患过脑病,且已入脑髓,幻视幻听,已无可救药……”程少斌用机械的声音回答,“不过我向我爹推荐了一味药,侯大人吃了三个疗程后,就痊愈了。”

程少斌说到这里,僵硬的脸上极不协调地露出一丝自负得意的笑容。

这回答让季菲浑身冰凉,她正要再问,却听到一声爆响,房间的门被猛地撞开,一个身材瘦高,额头有一块青胎的男子急冲进来。

季菲本能地以为事情已经败露,伸脚勾起椅子朝他甩去。那男子双臂交叠到面前一架,椅子啪地碎裂开来。

季菲早已经准备好了后招,正要出手,却又是一声爆响,包厢的整面墙壁轰然倒下,程少斌的两个保镖冲了进来。

季菲几个翻滚躲开飞散的尖木碎片,一咬牙,准备应战三人。但是那两个保镖却不看她,其中一个朝瘦高男子扑去,另一个则一边焦急地高叫“少爷”,一边抱起程少斌奔出了包厢。

与此同时,那瘦高的男人脚步奇快,纵身而起将整扇琉璃窗撞碎,直直从四楼坠下,然后在楼边几块突起的木楞上几个措手,就到了楼下,朝沧浪亭内奔去。程少斌的保镖不依不饶,敏捷地用同样的身法追了下去。

这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让季菲不知所措。这时周云松奔了过来。

“那瘦高男人是这里一个姓谭的执领,他之前在桑央小姐和程少斌的茶里掺了三迭香,只怕是想要绑架二人。”他简短地解释,“你这边的情况如何?”

季菲把程少斌的话转述了一遍,周云松听完也是浑身冰凉。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季菲问。

周云松回头看了看正在替桑央治疗的章大可,说道,“这里应该没事了,我们也追出去看看吧,或是和忠孝贞廉的绑架案有关。”

说罢两人足底一点,一齐轻灵地从窗口跃下。